从审美距离到审美视角

作 者:

作者简介:
高建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文史知识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5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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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从一个中国美学界非常熟悉的概念说起,这就是“距离”。这里的距离,主要指“心理距离”(psychical distance)。时间与空间都可以有距离,但只有当时空距离转化为“心理距离”时,才能成为审美的条件。“心理距离”说是由英国美学家爱德华·布洛(Edward Bullough,1880-1934)提出来的。布洛在1912年发表的长篇论文《作为一个艺术因素和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中,首次提出了这一观点。“心理距离”的一个经典例子,是“海上大雾”。布洛写这篇文章的时代,人们跨洲旅行主要还是靠乘海船。海上航行如遇到大雾,会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大雾使人呼吸不畅,耽误行期,甚至还可能出事故,与迎面来船、与险滩暗礁、与在海上漂移的冰山相撞,多愁善感的人会为此忧心忡忡。“泰坦尼克”号就是那一年出的事。但是,如果人们在心理上与这些切身的考虑拉开距离,就会看到,远近的景色都被大雾罩上了朦胧而神秘的面纱,仿佛你被带入梦幻境界,仿佛海上的仙女正在围着你翩翩起舞,仿佛你在腾云驾雾,一时难分天上人间。

      布洛作为一位心理学家,一生写过十多篇心理学论文,默默无闻。但却凭着这篇并非严格心理学研究成果的论文,一下子扬名学界。原因在于,这篇文章涉及了美学上的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遍的现象。这种现象,我们在身处荒野时也会碰到。想到可能会有猛禽野兽出没,有无常的气候变化,有迷路的危险,就无法实现对美的欣赏。如果你抛开这一切,拉开与实际人生的距离,就能欣赏荒野中可能具有的自然奇观。我们日常生活中也会碰到类似的现象:每天上班下班,小区里到处停着汽车,杂乱无章;街上交通堵塞,到处是人和车;在工作单位里忙忙碌碌,机械地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但是,如果你突然换一个心境,抬头看看天,天空蓝得透明,衬映着一道靓丽的城市天际线,便会心旷神怡起来。

      朱光潜先生喜欢引用阿尔卑斯山路口的一个标牌:慢慢走,欣赏啊。其实,我们看周围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日常生活之中,转换一下心境,插入一段距离,眼前种种习而不见的事物,瞬间就能成为美景。

      看风景是如此,看人生也是如此。插入一段距离,不再囿于眼前的得失,超越过于切身的态度,静观周围的人与事,就会看出趣味,得到领悟,将人生化为风景。

      由此,可以转向艺术的话题。“心理距离”不仅是一个审美原则,也是一个艺术原则。这个原则,用最简单的话说,就是要将艺术当作艺术来看。英国老太太看到《哈姆雷特》一剧的最后一幕,看到王子与恶人决斗时,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那剑是有毒的!这成为一个笑谈。妒忌的丈夫,在看莎士比亚的名剧《奥赛罗》时,会坐立不安。朱光潜先生曾举例说,有京剧观众要提刀上台去杀演曹操的演员。一位著名演员也回忆道,他由于演《白毛女》中的黄世仁而挨过小战士打。所有这些,都是没有把戏当作戏来看,而是与实际生活混淆了。同样,那些将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和安格尔的《泉》看成淫秽作品的人,也是失去了“距离”。

      “距离”是一个含义极其广泛的词,在这里,它取其隐喻的含义。心理的距离怎样拉开?“慢慢走”只是前提条件,“慢慢走”并不必然就会欣赏。固然,中国有句俗话,登山不观景,观景不登山,但不登山并不等于就自然会去观景。坐看云起云落,坐,只是前提,看,才是关键。在“心理距离”说中,出现了两种力量。一种是与对象拉开距离,一种是去接近对象。拉开距离,并不等于欣赏。

      自然欣赏的关键,是从自然中感受到美好的生活环境;艺术欣赏的关键,是与作品所表达的思想情感产生共鸣。所有这一切,都不能离欣赏者太远。太远了,与人无关,就无法欣赏。于是,不失去“距离”,又不能太远,就成了一门关于距离的学问。对此,布洛提出“距离的二律背反”(the antinomy of distance)。有两种力出现在审美经验中,一种将人拉向对象,一种将人拉离对象。审美经验是由于这两种力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如果只有前一种力量起作用,就出现了危险的失距现象,欣赏者离对象太近了,将之当成了生活中的对象。在自然的美景中,只看到生活的需要;在欣赏艺术时,也不能将艺术当作艺术来看。如果只有后一种力量起作用,就离对象太远了。生活中的对象与欣赏者无关,艺术也变得过于抽象,从中看不到任何生活的趣味。因此,只有两种力量维持了一种平衡,审美欣赏才有可能。

      在这里,将人们吸引向对象的一股力量,比较好理解,这就是生活的趣味。对自然的爱好,是从中看见生活、生活的真实体验和对生活的向往。对艺术的爱好,是从中体现出生活中的情感,真实的情感和对情感的向往。记得有一位分析美学家论述过一个问题:叙事是如何可能的?反对者说,这是假问题。叙事是如何可能,来源于生活是如何可能的。人天生就爱听故事,不需要论证它的可能性。

      但是,将人们从对象拉开的那一股力量,亦即保持距离的力量,则比较难理解。这是一股否定性的力量,迫使人们离开对象。那么,这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呢?

      有一种理解,认为过度生活化是危险的,要保持距离。孔夫子提出,君子不党;英国绅士们警告:保持你的距离(keep your distance)。这都是说,人与人之间要保持距离,过于挤在一起,就激发了低级趣味,滑入到危险的关系之中。距离的作用是在避险。在古希腊史诗中,奥德修斯为了要在塞壬岛听妖女们那种极具诱惑力的歌声,将水手们的耳朵用蜡封上,而将自己捆在柱子上。水手们听不见,只顾用力向前划船,他能听见,却不能让船更靠近一些,从而失距。歌声是美妙的,也是危险的。无数的人听了歌声就驾船扑过去,最终撞上礁石而丧生。奥德修斯的智慧体现在他懂得用一根绳子捆住自己,去除了危险性,从而能够欣赏艺术。这时,距离就是那根捆住他的绳子。朱光潜说,距离可以去除生活的辣性。他举的例子,不是绳子,而是词藻。他引用《西厢记》中的话:“软玉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认为“王实甫把这种淫秽的事迹写在很幽美的意象里面,再以音调很和谐的词句表现出来,于是我们遂被这种美妙的形象和声音占住,不想到其他的事”(《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32页)。我们且不管“想到”与否,这里朱光潜想要表达的意思,与《荷马史诗》上的描述有相通之处:审美要“无害”,“无害”可以通过保持“距离”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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