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英国批评家C.S.路易斯的美学观可称为一种“他者性”的美学观。他在主观主义与相对主义泛滥的现当代批评界,坚守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阿奎那、约翰逊、切斯特顿等为代表的“伟大的西方哲学与形而上学的核心传统”①,坚持“善确为一种客观实在,而理性是得以把握这一客观实在的官能”②,并从这隐含超验在场与客观价值在场的道德前设出发,衍生出降服、隐匿主观自我,承认并敬重各类“客观他者”的阅读、批评与创作理念。质言之,读者、批评家或作家在从事各自的阅读、批评与创作活动中,都不以个人自我或时代自我为中心,而是自觉相信、尊重和接受一个超越自身主观意识之外的他者世界——读者自我之外的文本世界、作者意图,作者自我之外的读者意识、文化传承,个体之外的人类群体,当下之外的古代意识、历代传统,语言符号之外的真实具体的意义所指等等,使阅读、批评与创作皆成为自我与他者的真实相遇事件③。 一、路易斯美学观的道德根基综述 路易斯美学观的这一要旨植根于他的道德哲学思想,该思想集中表达于他的一本小书《人的消解》(The Abolition of Man)。《人的消解》正文不足百页,却被誉为“进入路易斯整个文库的必由之径”④。作者在书中以翔实的例子和雄辩的论证,以诉诸人们“常识”的“冷静、清晰、理据充足的呼吁”⑤,道出了20世纪末的麦金泰尔(Alasdair MacIntyre)以多部皇皇巨著论述的德性理论的先声⑥。路易斯在书中表达了这样的观念:所有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追求都基于一种终极的、客观的、具有普遍性的价值源头,即西方传统上从亚里士多德到阿奎那都以不同方式表述的自然律(Natural Law)、传统道德(Traditional Morality)、“实践理性的第一性原则”(First Principles of Practical Reason)、“第一性常识”(First Platitudes)等⑦。在同一时期写作的《纯粹的基督教》(1943)中,路易斯明确将它界定为任何理性的人都天生地、内在地秉有的是非对错的根本观念,即人们能“真正地从内心认同的有关公道的做法,或正当的行为,或道德,或随便你叫什么的某种法则或规矩”⑧。换言之,路易斯相信,宇宙间有一种“超乎人类一般行为事实之上和之外的东西,一种确确实实真实存在的东西——一种真实的律;它不是我们任何人造出来的,但我们却能时刻感觉到它在迫近着我们”⑨。出于对这一“自然律”的承认,路易斯认为我们必须接受一种“客观价值信条(doctrine of objective value)”,即相信“关乎宇宙是什么、我们是谁的这类事情上,某些表态确实是正确的,而另一些则确实是错误的”⑩。 路易斯在此十分清楚地表明,“自然律”是一种客观、恒定的价值存在,不是人类主观自我的外在投射;它不因个体而异,不因族群心理、地域文化或时代变迁而异,而是超越时空、超越个体、当下与经验自我,但又紧密介入人生体验的恒存的他者。在《人的消解》中,路易斯特意取中国古代天道人伦观中的一个关键词“道(Tao)”为之命名(11),以表明它代表的是为人类各伟大文明——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古代中国、古希腊,古罗马、犹太-基督教、东方神秘主义、美洲印第安文明等等(12)——所共同认识、尊奉、仰赖的核心价值观。在与《人的消解》同一主旨的《主观主义毒害》(1943)一文中,路易斯又表示,这一恒存之道也可指柏拉图所说的“处于存在另一边”的“绝对、恒常的善”,以及向这一终极之善靠拢的“诸种善的观念”(13)。但他用得最频繁、最一致的词还是“道”。据路易斯自己所言,这一“道”字取自孔子的《论语》之“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句(14)。但笔者认为它兼具儒家之“道”的现世伦常性,与老子的不可“道”之“常道”的玄妙性,乃至约翰福音开篇“太初有道”之“道”的超验性(15)。 然而,自启蒙主义之后,尤其到了20世纪,西方世界逐渐摈弃了客观价值之“道”,路易斯所说的“主观主义毒害”侵入西方政治、道德、宗教、科学、教育,乃至审美判断各个领域(16)。路易斯指出,从彻底“废弃传统道德”的尼采式伦理,到纳粹德国的第三帝国的“正义”观念(17),从将人与大自然抽象化、数据化从而达到科学分析与权欲征服目的的科技理性主义(18),到面对一道瀑布、一部艺术作品时“只是说说自己感觉而已”(19)的审美观念,这一切究其实,都是对人类社会那天赋的“善”的实在性观念的泯灭,对亘古以来关于是非、善恶、美丑、真假、义与不义等普世性客观价值之“道”的取缔,其后果是,人之为人的本质也就随之被消解了(20)。路易斯一方面对失“道”的西方文明前景发出忧心如焚的预言,一方面坚守他的“古老西方传统”,坚持恒存的客观价值之“道”不仅是道德判断的根基,它还是知识与审美价值判断的源头。他在《人的消解》结尾处明确指出:“在为价值辩护的同时,我也特别为知识的价值辩护,当知识在‘道’中的根源被拔除之后,知识的价值也必如其他一切走向消亡。”(21)知识价值的判断需要以客观价值之道为依托,审美价值亦然;路易斯在《论虚空》(“De Futilitate”)一文中说道,人类理性所由而出的宇宙终极逻各斯,或“道”,它在应用于生活现实与道德标准的同时,“实在没有理由不将它同样赋予美的标准”(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