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身体美学对西方古典工夫论的现代复兴及其启示

——阿多、福柯和舒斯特曼之修身实践的谱系学考察

作 者:
王辉 

作者简介:
王辉,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王辉(1981-),男,陕西西安人,西安交通大学与美国佛罗里达亚特兰大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研究生,曾跟随舒斯特曼教授从事身体哲学和当代法国哲学研究。

原文出处:
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阿多、福柯和舒斯特曼都试图通过重建一种修身工夫来恢复现代人对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实践兴趣,提高人们的精神境界和生存美学追求。在复兴西方古典修身工夫的过程中,阿多侧重古典修身工夫的精神升华,福柯强调主体面对真理建构自身的个人主义阐释,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以具身化和实践化的特点超越了前两者,三人之间表现出一种辩证法式“正-反-合”的内在发展逻辑。舒斯特曼对阿多和福柯的批判性逃离,恰恰表现为一种对古典修身工夫的超越式回归,即一种现代身体美学实践外表下的古典精神表达。身体美学复兴了一种西方古典的修身工夫论,也为东西方修身工夫论的对话提供了平台。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5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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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14)06-0011-07

       法国哲学史家皮埃尔·阿多(Pierre Hadot)的研究表明,古典希腊时期的哲学首先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实践行为;不是一个思想体系,而是追求智慧的预备训练活动,即一种生活方式。阿多提醒我们应该意识到哲学论述(discourse)和哲学本身之间的差别。自中世纪以降,哲学已经成为一种哲学论述,一种纯粹的理论和抽象行为,而不再像古典时期那样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状态一直沿袭至今。比如,现代教育体系中的哲学教育更多的是在讲授哲学论述,与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无甚关联。因而阿多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说,除了“是那些哲学教授的生活方式”以外,哲学不再是一种生活方式了。在现代性话语背景中,哲学话语(discourse)已经完全压倒了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古典的哲学为人们规划了一种生活的艺术;而现代哲学则成为一种留给专家们的专业语言的构造”[1]199。

       阿多古典哲学的研究目的就是试图重建一种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这个思路直接启发了福柯和舒斯特曼各自的研究,他们都是在回应阿多思想的基础上建构起自己的主张。在阿多看来,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在古典时期的首要内容就是精神性训练(spiritual exercises)。精神性训练主要勃兴于希腊化时期。斯多葛派哲学明确提到,哲学乃是一种训练,它不在于传授某种抽象理论,而毋宁说是倡导一种哲学化生活的方式。哲学行为不只是限定在认知层面,而是包括认识自身及其存在。从现存保留在亚历山大的菲洛(Philo Judeaus)著作中关于古典精神性训练的记录中,我们可以对古典哲学的精神性训练管窥一二,其内容大致包括研究、调查、阅读、倾听、关注、沉思、治疗激情、牢记善的事物、自我管理和完成责任等等[2]84。所以哈多说,物理学研究在希腊化时期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精神性修习的方式。因为,物理和宇宙研究以及所有的精神性修习的目的,都是把我们从人的局限和偏见中解放出来,让我们产生一种宇宙意识和普遍意识,把我们置身于宇宙整体性的视角和立场中,我们可以从“上面”鸟瞰世间万物,使我们获得思想的普遍性和客观性,从而使自我的精神境界得到转变和提升。在古典时期,不同哲学流派的精神训练的方式各有不同,但是无论其哲学流派之间有何差异,究其精神训练的目标而言都是相同的,即自我实现(self-realization)、自我提高(self-improvement)和自我转变(self-transformation)。福柯的好友思想史家保罗·韦恩(Paul Veyne)曾说,福柯晚年深深着迷于古希腊—罗马思想,一如他的精神导师尼采。晚期福柯久久驻足古典思想和古典修身工夫实践的关键人物便是阿多。两人的学术交往颇有渊源,福柯对阿多的古典哲学史研究也颇为欣赏,并于1980年推荐阿多加入法兰西学院,执掌“希腊化和罗马时期思想史”教席近十年之久。同时,福柯在《性经验史》第二卷和第三卷中,明确提到阿多的研究对自己的巨大影响,福柯对古代性行为的研究深受阿多精神性训练观念的引导和设定。

       舒斯特曼认为,阿多通过研究希腊化时期的精神性修习实践,尝试重新复兴一种古典时期就已存在但却被后世遗忘的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晚期福柯受此影响,通过与阿多的对话提出了一种作为生活艺术的伦理学,探讨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真理的关系。而舒斯特曼的身体哲学和身体美学则通过修正和拓展身体经验的范围[3]61,批判、继承、发展和整合了福柯和阿多所提倡的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并将其推进到一种实践的身体美学的范畴。舒斯特曼试图通过批判而逃离阿多和福柯的论述,建构起自己的现代身体美学实践。然而在笔者看来,身体美学在对阿多和福柯思想的整合中,除却缺少了古典修习特有的神性维度外,表现出共同的精神性训练主旨,即引导人们改变自身,达到一种智慧追求方式、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的转变[1]195。同时,三人的思路都体现出不重视理论建构而重视生活实践活动的方法论特质,因而从本质上说,身体美学与古典哲学化生活和精神性训练具有同构关系,于是在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逃离阿多和福柯的古典修身工夫论阐释的同时,恰恰构成了一种“否定之否定”的超越式回归,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以最大的可能性在当代复兴了一种古典的修身工夫论,即一种身体美学实践外表下的古典精神表达。

       在现代哲学语境中,阿多和福柯对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之研究可谓筚路蓝缕,接着又有当代学者P.布朗(Peter Brown)、M.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和A.戴维森(Arnold Davidson)紧随其后,于是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现代研究和实践终于蔚为大观[4]7。在古典精神性训练的现代诠释中,福柯的影响如日中天,几乎掩盖了阿多的实质性存在,笔者在此特别提出这个隐藏在幕后的关键人物,试图从哲学化生活的宗旨、作用和特性三个方面来考察阿多、福柯和舒斯特曼三人思想发展中表现出来的类似辩证法式“正-反-合”的内在逻辑结构,以作为舒斯特曼对古典修身论的逃离努力和超越性回归的基础地平。

       (一)哲学化生活的宗旨:超越“整体性”和“个体化”的自我转变

       首先,我们必须注意到阿多对希腊化时期精神性训练的普遍性和客观性的强调,得到了福柯和舒斯特曼的一致肯定。阿多认为,通过具体的精神性训练,个体把自身提升到宇宙意识的境界,即在一种整体性(wholeness)的视角中看待自我和世界,超越自我的个体性局限,从而达到一种天地精神的永恒状态,我们的整个生命从而能够向上提升。精神性训练使得个体从一种无意识的非本真状态中奋起,转向一种本真的状态,在那里他会获得真正的自我意识、对整个世界的正确看法以及内心的平静和自由[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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