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與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大的改革

作 者:

作者简介:
許小青,華中師範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教授,博士,武漢 430079

原文出处:
澳门理工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經歷北伐、遷都等一系列重大政治變動,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北京大學的“最高學府”地位受到極大挑戰,受經費與人才短缺的困擾,北大已嚴重衰落。在胡適等北大派的運作之下,成功實現了北大與中華文化教育基金董事會的合作計劃,解決了北大中興的經費難題;在聘請人才方面,胡適更是發揮了決定性作用,他主導了北大文學院的改革,通過聘新人與辭舊人的舉措,完成了以新文化來改造北大學術格局的宿願。胡適三十年代在北大的改革,既是新文化派學人在學術上的一次回歸,體現了現代大學的改革方向;亦是以胡適為代表的新學術觀念的二次征服與擴張,這場改革對三十年代中國學術的地緣與派分起了重要的強化作用。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5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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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G6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874-1824(2014)04-0138-12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北京大學一躍而成為中國新思想的先鋒大本營,引發了南北不同大學的學人關於歷史、文化與現代民族國家關係的討論,開啟了中國現代史上學術地緣與派分的先河。在後五四時代,因北伐、遷都等一系列軍事、政治變革,北京大學先後被改組合併成京師大學校、中華大學和北平大學①,學校的獨立性求之不得,遑論發展。與北京大學地位下降形成吊詭的是,北伐後“北大派”勢力大盛,輿論稱“迨至國民革命成功,國府奠都金陵,曩時北大師生因緣時會,學優則仕。上自首都教育行政機關,下至大學專門校務,並及各種國立學會圖書館等事業,靡不兼容並包,極一時之盛。”②雖然1929年夏北京大學復校運動成功,校名得以恢復,而其“最高學府”的地位早因首都南遷,被中央大學取而代之,北大地位的下降已成為不爭的事實。本文即在這一背景之下,來探討胡適三十年代初重返北大,主持北大改革的背景、舉措及觀念,並進而探討這場改革對三十年代中國學術地緣與派分的影響。③

      一、北大紀念刊蔡元培序言解析

      1929年12月17日是北大成立三十一周年校慶紀念日,本來“三十一”年並沒有任何特別的“紀念日”意義,但對北大人而言卻非同一般,因為是北大復校後第一個校慶日,尤顯得特殊,因此大張旗鼓地舉行隆重的校慶紀念活動,並出版紀念專刊,請老校長蔡元培作序。蔡先生對遷都後北大面臨的境況有一清醒的認識,他所寫就的短序,不同其他序言類文章的客套與委婉,語言異常冷峻地告誡北大同人:“若要維持不易動搖的狀態,至少應注意兩點”:

      1.“要去盡虛榮心而發起自信心。”針對北大同人中有一部分人,好引北大過去歷史的光榮,尤以五四一役為口頭禪,蔡元培特別指出:“不知北大過去中差強人意之舉,半由於人才之集中,半亦由於地位之特別。”蔡解釋說,蓋當時首都僅有此惟一之國立大學,所以於不知不覺的艱難之中,“而隱隱然取得領袖之資格,而所謂貪於功以為己力之嫌疑,亦即由此而起。”換言之,北大取得“最高學府”地位多由於因緣際會,與首都地位息息相關,所以他特別警告:“今則首都既已南遷。一市之中,大學林立,一國之中,大學更林立,北大不過許多大學中的一校,決不宜狃於已往的光榮,妄自尊大。”話中對北大的“全國最高學府”地位幾乎全盤否定。

      2.“要以學術為惟一目的,而不要想包辦一切。”活動紀念中,學生們重點回顧與展望北大的歷史與使命,所希望者多從政治與學術並兼立論,對於北大人在社會上包辦一切相當自得。但蔡元培卻當頭棒喝,提出警告“要以學術為惟一之目的,而不要想包辦一切”。對於北大同人以前從事政治活動的歷史,蔡元培解釋為特殊情勢下不得已而為之的暫時行為,且犧牲太多,“從前在腐敗政府之下,服務社會者又不可多得,自命為知識階級的大學,不得不事事引為己任。若就求學目的說起來,犧牲未免太多,然在責無旁貸的時期,即亦無可如何。”現在形勢發生了很大變化,“今則政府均屬同志,勉為其難;宣傳黨義運動民眾等事,又已有黨部負了專責。”故此,他提出北大人不能包辦一切,應專心治學,“我們正好乘黨政重任未尚加肩的時候,多做點預備的功夫,就是多做點學術上的預備。若此刻早已分心他事,荒棄學業,他日重任加身,始發不學無術的悔恨,就無及了。所以應守分工的例,不想包辦一切而專治學術。”④這實際上是委婉告誡北大人勿再斤斤於政治。

      蔡元培先生之所以在北大三十一周年校慶之際,講了如此不太合時宜的話,實則對於北大此時的境況有一清醒的認識。事實上,至三十年代初,北大是一個各方面均亟待振興的大學。不僅由於首都遷移,北大作為“全國最高學府”的傳統地位受到來自中央大學的直接挑戰,且其他各國立大學快速發展,北大本身的辦學物質條件與人才資源相形見絀。

      就經費而論,北方的清華大學以庚款為基金,校務發展迅速,建築設備均遠勝於北大,南方的中央、中山、武大在國民政府的扶持下,校園建設、經費撥付均優於北大。北大獨立後的經費還是自1919年以來的常數,即每月7.5萬元,每年經費為85萬元,到蔣夢麟接手時,“至今未改,故異常困難”⑤。而同期1931、1932年中央大學的經費預算達192萬元⑥,北大的經費尚不及中央大學的一半。北大獨立之初,其基礎設施已遠速落後於其他國立大學,僅就1931年當時國立大學的設備價值來看,國立武漢大學為910,070元,國立清華大學為511,096元,國立中央大學為436,342元,國立中山大學為186,084危,國立北平大學為105,350元,而國立北京大學僅有30,917元。⑦這表明北京大學的設備總值與其他國立大學相較差距甚遠。

      就人才而論,當時南方受革命影響,風氣為之一振,北大的老教授受時局困擾,多南下或他就,北大名教授減少甚多。雖然陳大齊任上多次公開籲請北大老教授重回北大,無奈受制於經濟等因素,效果並不理想。就當時大學教員的工資水平而言,南方的待遇較北方優越。國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員會在1927年6月公佈大學教員薪俸數目:教授月俸400元至600元,副教授260元至400元,講師160元至260元,助教100元至160元。而在北方,據國立京師大學校職員薪俸規程,教授月俸160元至300元,北方無副教授名目,僅有預科教授,倘其地位與副教授相同,其最高薪俸不過260元,等於南方副教授之最低薪,最低不過120元,助教月俸為20至30元。⑧這一情形在三十年代初蔣氏接手後並沒有多大變化,“那時候,北京改成了北平,已不是向來人才集中的文化中心了,各方面的學人都紛紛南去了。一個大學教授的最高俸給還是每月三百元,遠比不上政府各部的一個科長。”⑨這顯然對北大招引人才不利。

      二、胡適的“妙計”:北大與中基會的合作計劃

      1930年12月23日,在北大學生歡迎新校長蔣夢麟的大會上,蔣作了專門的演講,特別提到:“現北大最感困難者為聘教授,經費問題次之。”他作了這樣的解釋:“以前全國人才集中北大,大學不多,且未整頓,故北大易聘優秀教授。今各大學中多半為北大同人,黨政各界,均有北大同人插足。此種困難之點,諸君想可諒解。”⑩在動亂的年代裡振興北大,面臨外部的政治社會環境和內部經費人才的雙重壓力。就外部而言,蔣夢麟亦十分清楚大學與政治的關係:“政治腐敗,我們那裡能不談政治;既談政治,教育界那裡能不遭到政客的摧殘,仇視,利用。即退一步,我們可以不談政治,然而那裡不能主持公道?主持公道,即不公道的一班人,就與我們搗亂。”就內部而言,辦理大學多年的他十分清楚,要提高學術,“第一要工具,第二要人才”,“沒有經費怎麼辦得動”(11)。蔣夢麟上任後,首先面臨教授薪俸太低、學校經費不足且不穩、圖書設備無力擴充等困難。經費困難(政府的支持有限),人才難求,學風不振,蔣氏面臨如此困難,他力圖重振北大,所依靠也主要是五四新文化時期的老北大人了,特別是胡適、傅斯年等一批學界有影響力的自由教育者,蔣夢麟後來回憶說:“九一八事變後,北平正在多事之秋,我的‘參謀’就是適之與孟真二位。事無大小,都就商於二位。他們兩位代北大請到了好多位國內著名的教授,北大在北伐成功以後之復興,他們兩位的功勞,實在是太大了。”(12)其實,在“九一八”之前,蔣夢麟著手對北大進行改革之初,就已經商量於胡適,在這一過程中,胡適所起的作用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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