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之后,哲学登场  

——西方文学理论发展新趋势

作 者:

作者简介:
程朝翔,男,1959年生,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研究领域为英美文学和西方人文教育思想,近期发表论文有《1920年代中国莎士比亚研究》(收入《1920年代东亚文化交流》[Ⅱ],日本思文阁,2011年)等。

原文出处:
外国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20世纪下半叶,“理论”在西方盛行,成为一切人文学科的统治话语。进入21世纪,特别是在9·11之后,“理论帝国”开始衰落,西方进入理论之后的时代。在这一新时代,有“回归美学”的尝试,也有强势的“伦理转向”。不过,“回归美学”的尝试似乎动力不足,难以为继,而纯粹的“伦理转向”则受到猛烈抨击,对于伦理的关注更多地走向了形而上学和辩证哲学。在这一背景下,形而上学转向、神学转向、辩证转向似乎更具动力。就文学理论而言,更多地走向哲学,包括文学哲学。哲学开始登场,但哲学已经经过理论的洗礼,不再是以往的哲学。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5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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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60年代,法国文化界开始赋予“理论”一词以特殊含义,这一特殊含义后来也被英美批评界逐渐接受。①当时,一批如日中天或崭露头角的理论家成为理论帝国的“建国之母”和“建国之父”,其中包括雅克·拉康、列维-斯特劳斯、路易·阿尔图塞、罗兰·巴特、米歇尔·福柯、雷蒙·威廉斯、露西·伊瑞格瑞、皮埃尔·布尔迪厄、朱丽娅·克里斯蒂娃、雅克·德里达、埃莱娜·西苏、尤尔根·哈贝马斯、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爱德华·萨义德等②。杰姆逊在20世纪80年代描述过当时理论帝国的统治:“在我们的上一代,还有专业哲学的技术话语……我们还能区别出与之平行的其他学术领域的十分不同的话语——例如政治科学、社会学、文学理论等的话语。今天,我们日渐拥有一种简单地称为‘理论’的写作,它同时既是上述所有话语,又绝非上述任何一种话语。”③理论帝国几乎消灭了一切专业差异,统治了所有的人文学科和价值观念。

      “理论帝国”的成分极为庞杂,既包括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精神分析学、叙事学、文化唯物主义、新历史主义,也包括各种身份理论,例如性别理论、女权理论、同性恋理论,还容纳了所谓的“语言学转向”和“文化转向”。当然,也包括后殖民理论——“帝国”的概念就来自后殖民理论专著《帝国书写反击》。该书书名取自小说家萨曼·拉什迪的作品,所谓“帝国”指的是向中心挑战的后殖民时代的前殖民地,而“书写”的“反击”有两个层面:“不仅通过民族主义的主张,宣布自身成为中心并且自决,而更根本的是,通过质疑欧洲和英国形而上学的基础,对从一开始就将中心和边缘置于对立两极的世界观提出挑战。”④这一“帝国”既是后殖民的地域概念,也是理论家的形而上学概念。由于后一概念尤其重要,不少理论家直接使用“理论帝国”一词,而集大成的《理论帝国:异见选集》似乎是为早已建成的这一帝国做了最后的总结,同时也宣告了理论帝国在“异见”之中分崩离析。

      理论帝国建成之后,其话语成为统治话语;异见成为主流,边缘成为中心。在这一帝国,很多传统概念得到重新界定。价值(value)不再是维系社会和人类的纽带,而成为打破秩序的力量:“对于罗兰·巴特和雅克·德里达来说,价值似乎无可置疑地在于摆脱结构和扰乱系统,似乎边缘的、反常的、不可容纳的成分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异见势力。”⑤规范(norm)虽然不可避免,但总是压迫性和限制性的;共识(consensus)也是如此:“在某些后现代的思想里,共识是暴政,团结只是无灵魂的顺从。”(Theory:13)在理论时代,传统人文主义,特别是人文主义的本质主义,受到多方面的攻击。人类不再被认为拥有共同的本性或者共同的价值;相反,不同的种族、阶级、性别都有不同的诉求,反映出诸多“文化差异”。以上重要概念的重新界定不仅有理论、哲学、伦理学后果,也有现实的社会、政治、文化后果。理论和现实几乎是同步的,而且是互动的。

      理论帝国既有形而上学,也有较为务实的部分,即文化研究,同时还有随之而来的更注重实践的多元文化主义。文化研究吸收了各种理论的“形而上”部分,但也高度关注一切“形而下”的通俗文化——正所谓“高雅理论、低俗文化”⑥——同时以“多元文化主义”作为实践工具。与理论在形而上学上的主导同步,在现实政治、文化、社会、教育层面,多元文化主义逐渐占据统治地位,“在诸多西方文化中已成为官方政策”⑦。多元文化主义不仅得到政治理论的诠释⑧,同时也进入政治治理的实际操作层面⑨。在司法实践层面,多元文化主义也得到法律保障。⑩既然多元文化主义已进入政治和司法操作层面,就必然有相应的教育需求,以培养为多元文化社会服务的人才。这就既要求大学的某些特定学科担负起特殊使命,培养有理论素养和实践能力的多元文化专家和专门人才(11);同时也要求中小学担负起一般使命,培养具有多元文化意识的普通公民。(12)

      理论帝国的建立、文化转向、多元文化的兴起,这一切都与世界局势的变化息息相关。冷战之后,国际政治中的霸权削弱,新兴的民族国家和经济体崛起;民权运动、学生运动、反战运动之后,西方国家内部的利益格局得到重新调整,少数族裔和边缘群体走向中心,或者至少向中心发出挑战。与这一变化相适应,理论和多元文化的兴起完成了意识形态调整的重要使命,加固了当代西方世界的思想根基。西方世界作为一个系统或者体系,能够迅速调整意识形态,不断加固自己的思想根基,并且逐步将之落实到政治、司法、教育部门,保持社会的基本稳定和和谐,这一调整应该说颇为成功,反映了西方世界的独特优势。从古希腊开始,西方思想家就一直重视作品与世界的关系,即文本与环境的关系,或者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对于两者关系的探讨、界定、调整,贯穿着西方思想史,在理论和理论后时代也仍是理解西方思想和社会的关键。在这两者中,务虚的理论可以更加桀骜不驯、恣心所欲,而务实的多元文化主义则更加节制、审慎、平衡。但它们的共同点就是反对原有中心,试图重构或调整中心与边缘的辩证法。如上所述,对于理论帝国而言,规范是压迫,共识是暴政。多元文化主义则致力于理解并尊重文化差异,使不同文化和平共处,以建立多元、多极的和谐社会。(13)不过,在现实世界,建立在差异和多个规范之上的多元文化社会有时却难以和平共处,甚至会发生文化冲突,包括暴力冲突。尽管如此,多元文化主义的意识形态已经根深蒂固,即使在理论后的今天,仍有论者认为,西方民主的根基在于“歧见”,鼓吹“共识”是西方精英集团仇恨民主的表现。(14)“歧见”或者“共识”基础上的民主应该建立在什么理论基础之上,应该具有什么操作方案,这是理论后时代的核心论题,也会决定理论后时代的文化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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