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近代美感的起源  

——以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为例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旭光,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一个时代的美感可以从这个时代的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提炼与反思出来,美感是生活和实践所应遵守的原则。美感调节着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与目的,同时也调节着我们的内在自然。它的机制可能是先天的,但它的内容,也就是美感如何在一种先天机制的作用下生成,应当落实到具体的社会历史实践中。现代人的美感和现代美学所研究的美感,源自文艺复兴时期人们美感经验的产生,而质量感、形式的华丽感、构思的创新性以及意义的象征性,再加上形式及其与内容的和谐感,内涵上的深度与真实感,构成了文艺复兴时代美感的内涵。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5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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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产生于18世纪的美学,热衷于分析和描述美感的性质与机能构成,却对美感的内容关涉甚少。这或许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美感的内容是一个文化的、民族的、时代的、地域的问题,似乎没有普遍性。其次,激发美感之物,似乎不能保证美感的必然发生,在鉴赏判断中,判断出对象中包含着什么,从而由判断获得美感,是一个主体性的事件。

      关于美感的性质,自康德以来大致形成以下共识:美感是一种无功利的愉悦,具有非概念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愉悦是由对象的合目的性的形式引发的;它基于一种“共通感”,由此做出的判断使得“对一个客体的愉悦成为每一个人的规则”①,因而共通感是美感的普遍性基础。按康德的分析,共通感本质上是表象力的和谐与自由,有其先天机制。但是,考虑到美感的文化差异与时代差异,共通感的先天机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规定美感的现实构成?另一方面,美感又是历史形成的,是在文化中习得的。简言之,作为共通感的美感,其机制可能是先天的,但它的内容,也就是美感如何在先天机制的作用下生成,呈现为现实的愉悦,则是一个实践性的过程。因此,美感不应是一种抽象化的情感的形式,而应当是现实的情感本身。它应当落实到具体的社会历史实践中——它指引着创作与欣赏,贯彻在人的行为中,成为“人性”的一部分。

      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只能进入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中。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来看,当代人的美感与19世纪人的美感完全不同,这不仅仅是趣味的变化,而且是感知世界的方式的变化。过去两百年的美学著作中所描述与分析的美感,主要是14世纪到19世纪欧洲人的美感体验,因此本文努力去探寻,这种美感是如何形成的。近代艺术的起点是文艺复兴,那里孕育着欧洲近代美感的起源。

      一、佛罗伦萨人的美感文化

      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会在对象的什么方面获得美感?佛罗伦萨史专家坚尼·布鲁克尔在描述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人的精神气质时作了这样一个概括:“一种对质量,特别是美感质量的追求;以及对突出、具体、鲜明特性的敏感。”②这种追求与敏感是在佛罗伦萨手工业生产的竞争性环境中产生的:“佛罗伦萨人的这种质量感是这个城市的工艺传统和她的手艺匠师超凡技巧的产物。它的工业和手艺行会发展了一套保护企业声誉的质量检查制度;每个佛罗伦萨人都知道保持高质量才有利于城市的经济。这种对质量的重视,以及和它相伴的对赝品、次货的深恶痛绝,变成了佛罗伦萨人思想感情的一大特点。”③对产品的质量上的要求以及好的质量带给生产者与消费者的满足,是一种合目的性的功利性的判断,这和作为非功利性的精神愉悦的美感是有本质区别的,但这种功利化的判断所带来的愉悦一旦与质量的“形式化特征”、也就是质量好的产品的形式特征普遍联系起来,就会形成仅仅由对象的形式所引起的愉悦,这就是美感了。这意味着形式美感源自对手工艺产品的质量感——一旦这种质量感抛却功能判断,仅仅着眼于形式判断。

      布鲁克尔引证了文艺复兴时期一位叫罗索·奥尔兰迪的律师写给一个威尼斯朋友的信:

      我接到了你叫我买十二码优质青呢并把它寄给你的信。……没有比它织得更精,染得更美的了。而且,它要比其他呢料幅宽一尺多,即使过水收缩、整修以后也是如此。由于佛罗伦萨的整修师傅要比威尼斯的手艺高强,我就把这段衣料在此地过水整修过了。当你看到它时,我相信你定会喜欢它。当你穿戴它几个月后,你甚至会更喜欢它;因为它是一种穿起来非常舒服的衣料。④

      在这种关于质量的愉悦感受中,包含着审美情感的种子——精致、细腻,注重细节,注重色彩,也能考虑到尺幅与整体之间的关系,这种对于器物生产的欣赏与品评导向一种自豪与愉悦,无论是生产者还是购买者,都把这种质量所带来的愉悦作为评判对象的尺度。而这种尺度在器物生产中是普遍的,这种由质量上的完美所带来的愉悦实际上成为所有手工艺品都应当带来的效果,当然也包括艺术作品。

      观看吉贝尔蒂对于“天堂之门”的精细制作,我们由衷的感慨是——或许我们拥有与他同样的技艺,但实际上我们已经丧失了在生产这个作品时的细致与耐心。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特别是佛罗伦萨的绘画所体现出的对于细节的精致入微的刻画令人赞叹与不解:何等细腻!但是不是需要这样?观看波提切利在《春》这样的作品中对于诸种植物的描绘,或者马萨乔在画面细部对于动植物与衣纹的精细描摹,特别是拉斐尔在《列奥十世》的肖像画中,在椅背上的金属小球上呈现出的列奥的背影,这需要耗费何等时间与精力!当这种细节化的表现成为一个时代的艺术的普遍特征时,只能说明,对于细节的雕琢,对作品细腻与精致化的风格的追求,似乎是他们的美感的体现。

      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人观看一件造型艺术作品时,似乎不是把对象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直观,似乎他们的着眼点是一个个的细节。看看瓦萨里对于艺术作品的描述,“精美”是他最爱用的词之一,而达·芬奇的笔记中更多是记录如何刻画细节,诸如头发、衣纹、绿叶、水纹、肌肉的质感等等,至于传达着什么样的意义,对于他们而言不是最核心的问题。

      对细节的敏感是佛罗伦萨的手工艺生产的特色,是他们的美感的一部分。佛罗伦萨人具有一种关于形式的敏感,无论是器物还是艺术,无论是行为还是语言,都被一种精致化的情调控制了,他们非常推崇这种美感,并且引以为豪,这种美感实际上成为了佛罗伦萨人的共通感。这种美感追求贯彻在佛罗伦萨城市文化的各个方面,整个城市都被一种近乎唯美主义的情调控制着。当时一位叫乔瓦尼·鲁切拉伊的人所写的家庭编年史,用一种当时佛罗伦萨人才有的骄傲感,描述佛罗伦萨文化对于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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