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美论而言,牟宗三继承了中国传统“综合的尽气精神”。他对美的定义是:“美主观地说是妙慧之直感,客观地说是气化之光彩,并不依于理性上。因为是妙慧之直感,故与认知机能无关;因为是气化之光彩,不依于理性上,故合目的性原则为不切。”①首先,应该肯定牟宗三是继承了康德的审美判断的非功利和非概念性的思想,同时也接受了审美判断不同于科学判断和道德判断的观点。所不同意康德的主要在于对审美超越性原则(普遍性和必然性)的解释上。也就是说,牟先生反对康德到理性和目的论上去找答案,自己主张以“无相原则”来证成审美判断的超越性。并且牟先生是以分层的方式来说明(先分别说真善美,后合一说真善美,再分别和合一说真善美之间关系)他的美论的。因此,我们的分析也要随着这个逻辑进程展开。 一、分别说里的“美是气化的巧妙”命题的剖析 牟宗三曾借用陆象山云:“平地起土堆”以说明真善美皆是由人心的特殊能力于平地上所起的土堆:即真是由人的感性、知性,以及知解的理性所起的“现象界之知识”之土堆;善是由人的纯粹意志所起的依定然命令而行的“道德行为”之土堆;美则是由人之妙慧之静观直感所起的无任何利害心,也不依概念的“对于气化光彩与美术作品之品鉴”之土堆。 显然,这里面的美是指人生命的“凸起”,也是妙慧直感的气化光彩。 “凸起”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分主观和客观两方面来说明。就主观方面说,“美情就是美感。美的领域是美感所凸显出来的。所以,康德说美感、审美只能就着人类讲。人类既是理性存有(rational being),又有动物性。纯粹的动物没有美感,纯粹的理性也没有美感。上帝就是纯粹的理性,上帝没有美感。”而且,“光是美感不能构成一个领域,美感总要借助一个东西。苏东坡《前赤壁赋》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主观方面的美感一定要有一个客观方面的情景配合。‘山间之明月,江上之清风’这是客观方面的景况,用我们的美感与它接触,美感就出现。”② 也就是光从主观方面讲还不行,还要从客观方面着眼。牟宗三进一步要把这方面从“气化”来解释。他说:“你说美一定在对象的form吗?也不一定。我们不能说美就是亚里士多德言matter、form的那个form。因为亚里士多德言matter、form是构成一个个体的成份。美不是构成个体的一个必要成份。美不能作为构成个体必要成份的那个form,但也离不开这个form,就这么妙。”③“绘画也是如此。它不能离开form,但不是科学中的form。那么,这种form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呢?是从气化的巧妙呈现出来的。”④ 其实,把气和实际的事物(matter和form)以及理区分开来,只作逻辑的抽象来理解。这在冯友兰先生的《新理学》里已经指出。冯先生讲这个“气”就是“不可名状,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气完全是一逻辑底观念,其所指既不是理,亦不是一种实际底事物。”⑤应该说,对气的理解上,牟先生的看法和冯先生看法似乎并无多大的差异,不过牟先生把“气”同美感联系起来,深化了中国传统的这一观点。牟先生这样说道:“主观方面的美感要跟客观方面某种自然气化的巧妙相合而表现出美,这个没有理由可说的,而且不能做科学的研究,没有一定的规律可循,订不出一条规律确定什么是美。美的领域当该这样了解。这个领域既不能套在科学里面,也不能套在道德里面。自然气化无论怎样巧妙,落到科学里面都是mechanial,离不开mechanial causality。从道德方面看,道德的目的,圆满的善里面,美也没有了,吞没掉了。”⑥ 由此可知,牟宗三先生看到了“气”的含混性,它不能判断,所以科学在这里没用,这很符合审美判断的特点。不仅如此,牟宗三还指出了这个“气”兼有西方讲的“机械”和“有机”两个对立范畴的两个方面含义。他说:“‘气化’这个名词不是很好吗?西方人听起来很玄,不可说。但中国人听到这个名词很舒服,令人觉得比西方人讲的‘机械’、‘有机’好理解。在中国人看来,机械与有机差别不大,这种看法不太科学,但这个不太科学非常妙。中国人看来,‘机械’、‘有机’都属于气化的范围,不是理性范围内的事情。”⑦因此,我们可以把“美是气化的巧妙所呈现”这个命题揆其几个要点:(1)这个呈现是气化的呈现,因而属于“形而下”的,而不是“形而上”(理性)的;(2)这个呈现(主观和客观的结合)是不可名状、不可言说的;(3)这个呈现也是不能以科学和道德判断来衡量的;(4)“气化”虽属西方“机械”意义上,但“巧妙”则是包含“有机”的成份于其间。 对于上述牟宗三关于美感的定义我们该作如何评价呢? 首先,牟宗三说主观妙慧直感和客观之气化的对接没有什么理由可说,这是庄子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观点的继承,但从美学之为科学来说,我们不会满足于这种回答。我们还会问究竟主观如何那么巧妙地和客观结合了呢?康德用“无目的目的性”来解释至少是符合西方科学思维精神的(在康德语境下)。而牟先生一方面既接受了西方“主观”和“客观”的这种逻辑的划分和思维方式,另一方面又试图跳开西方思维的传统,仅仅以中国传统的智慧来说明美感,这实际上存在着一个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