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禄:请您介绍一下,近30年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学理论的基本情况。 王杰:1980年代至今,中国文学理论界和美学界的主流应该看作是马克思主义的。它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20世纪80年代,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整个文艺理论界和美学界是占主导地位的。很多美学、文学理论的重大问题都是直接从马克思原著里面的基本观点的阐发中引申出来的,包括对《手稿》的研究、对文艺与政治关系的研究、文艺与人性的关系研究等。当然,1980年代理论虽然很活跃,但是能够被历史留下来的并不多。 第二个阶段是20世纪90年代,西方各种理论大量涌入中国,中国这一段的社会发展和各种理论实际受西方新自由主义一定程度的影响,美学、文艺理论被挤到了比较边缘的位置。当时文艺理论界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一个是向具体的问题转化,再一个是审美的日常生活化,或者日常生活的审美化问题讨论。审美的日常生活化实际上就是美学从原来的启蒙主义理论转向现实的人的利益。与此同时出现了另外一个现象,部分马克思主义学者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大力介绍,前苏联模式的马克思主义影响在逐渐减少。 第三个阶段是进入21世纪,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理论自觉逐渐回归。学者们开始觉得仅仅介绍“西马”也是不够的,对中国马克思主义问题重新关注,这就是对全球化语境下的理论本土化的热烈讨论,具体到文艺理论界,越来越关注中国自己的审美经验,渴望以中国自己的审美经验为基础来产生理论,应该说这个趋势现在正在发展,很有意义。 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优势 张永禄:您觉得“西马”哪些东西是可以值得我们学习的?“西方”学者有无需要我们警惕的教训? 王杰:我们对“西马”美学的研究到现在仍然是不够的,大体上是以介绍为主,真正进入到研究状态,或者对话,我觉得还很少,而且也很薄弱,这需要一个过程。“西马”学者大都是博大精深的,从卢卡奇开始,到法兰克福学派,到阿尔都塞学派,到后来英国的文化唯物主义,每一个理论家都体现了很好的传统——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传统,就是理论始终和社会生活的重大问题联系在一起的,和工人等社会底层大众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威廉斯、霍尔、本尼特等人就是搞成人教育出身的,对工人阶级(那些没有上过大学的人)进行教育。他们跟工人阶级联系密切,跟工人阶级的情感保持一致,他们和工人经常聚会,我在英国就参加了很多这样的聚会。我觉得,这是马克思主义美学一个很重要、很好的传统。马克思主义者如果一旦和工人阶级运动,和社会底层分离了的话,马克思主义也就会变成教条主义,也就失去了它的根本意义。 我觉得“西马”是一个很悲壮的事业。他们很多人都是怀抱很大的理想,也有很大的热情,但是他们的理想和热情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程度是打了大大的政治折扣,这点跟马克思很相似。马克思也是有很大的理想,很大的抱负,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是很大蓝图的一个计划,他完成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且还没完成。“西马”学者个个哲学很好,有很大的志向,只是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没有实现自己的理论。应该说这些“西马”学者得一些社会风气之先,或者说是走在时代前面的最优秀的学者。他们生前没有什么物质回报,也没有得到很高的社会荣誉。例如,本雅明当时发表文章都不太容易,但今天看本雅明的影响力,在世界范围内可以说是人文学者里面引用率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佩里·安德森说过这是时代的原因,不在他们。 张永禄:你认为目前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王杰:开展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最大困难在于学理上的困境,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形态涉及很深刻的学理,对西方学者和中国学者都是如此。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理论实际上是一种思维范式的反思,一种理论反思,一种大的意识形态转型转折。应该说从卢卡奇以来,一直到解构主义,经过萨特、法兰克福学派、阿尔都塞学派、英国马克思主义学派的努力,马克思主义美学才成为受到学术界普遍关注的理论学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学都是在马克思主义传统里面存在,还不是一种世界性的普遍声音,阿尔都塞之后马克思主义美学开始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普遍性的理论模式。这种理论模式的成长很缓慢也很艰难,在学理上有大量的问题需要探讨。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要超越的对象——康德理论模式,是非常严谨的,学理上是非常自律和自洽的。 从卢卡奇开始就想对康德美学进行质疑。由于卢卡奇受新康德主义的影响很大,他对西方现代派的判断表面上是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但实际上是受康德影响。法兰克福学派也是这样,纠缠在康德的理论模式和马克思主义理论模式之间,而且意识还不太强烈。阿尔都塞是比较明确提出这个问题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他在哲学上强调认识论的断裂,跟马克思主义是衔接的,在《共产党宣言》里,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是强调“彻底决裂”的。马克思主义美学是一种与浪漫主义美学根本不同的意识形态反思。阿尔都塞在《关于艺术的一封信》这篇文章里其实就已经很明确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从福柯、克莉斯蒂娃到后来的德里达、朗西埃、巴迪欧等都沿着阿尔都塞提出来的问题框架来发展。像巴迪欧现在用“非美学”这个概念,指的就不是康德意义上的那个美学,“非美学”不能理解成不是美学,那个“非”指的是它不是康德意义上的美学,它是一种新的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