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宗教史与中国美学史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功正,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江苏 南京 210013 吴功正,男,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齐鲁学刊

内容提要:

中国宗教史与中国美学史存在深刻的内在联系。宗教史上人文化、士大夫化的走向和现象,以中国智识阶层社会人际交往即交游为独特方式,其表现双向、交叉、多形式。宗教界和士夫界相互之间思想、意识交流、沟通,呈现互动型机制,是影响中国文化、美学精神的重要因素。中国宗教史对中国美学史的影响包括审美论说和审美形态两个领域,原始创新和丰富发展两个层面,精英文化和通俗文化两个分支,无一例外地存活于各种门类的审美样式之中,其表现形态丰富多样、精彩纷呈。因此,对于普遍性审美经验具有深广的启示,具体表现于思潮和美学、意象和想象、新意和法度、精微和广大、思维和心理、义理和审美等方面。中唐以后士大夫文人的心理结构、人生和审美情调、艺术思维有较大变化,日趋内敛、恬适、雅化、淡定、精致,这是宗教史染化的结果。宗教义理“通约”、化解为审美要素,哲思化、精神化、诗性化,最终宗教化—审美化。中国思想史、中国史学史、中国宗教史作为三根主要支柱,犹如鼎之三足,稳定、平衡地架构了中国美学史,它们发挥各自功能和作用,于是,从思想史投照、史学史输入、宗教史浸润,便整合为系统性、立体式、网络化的中国美学史体系。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4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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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21;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2X(2014)02-0111-09

       宗教和美学是人类观照、感知世界的两种不同方式,在情感、想象、感受等方面,出现连接点。而在中国,佛教是舶来品,东汉明帝时传入内地;道教是土著品,东汉顺帝时产生。两大宗教的出现乃中国文化史之大事,亦是中国美学史之大事,自此改变了中国美学史的结构、维度和走向,甚至话语系统,奠定了中国宗教—美学的基石。

       当前,学界对中国宗教史与中国美学史的内在关系,还缺乏系统、深刻的揭示;中国宗教史对中国美学史的审美形态、艺术事实、审美理论,特别是主体审美心理结构的影响及其所提供的普遍审美经验,尚有待深入探讨和研究。本文旨在对这些问题作初步论述。

       一、宗教界—士夫界社会交际方式的审美文化意义

       佛教东渐,至唐大成,出现了家传户弦的一大盛事——玄奘取经。其标志性意义,是佛教经典传译进入崭新阶段。佛教是开放式文化,传播性和弘布性极强,即所谓的佛雨普淋。西典东来,中土化的前提,一是迻译,二是以汉字为载体和传录。而唐代尚未出现此后宋代的雕版和活字印刷,即使是印刷,也要先行付诸书面纸质文字。佛经翻译的书录文字出以正书楷体,卷面整洁,缮写工整,无有涂饰,不乏名笔。如沈弘所书《阿毗昙毗婆沙卷》,一笔褚(褚遂良)体,上乘书品。对缮写所翻译经卷的书法要求,已成为自隋代以来僧人的必备条件和必修课目。从唐诗人岑参的《观楚国寺璋上人写一切经,院南有曲池深竹》诗中,可见僧人书经情景。黄卷净居,收身返心,凝精聚神,用志不纷,充满诗意性情景和信仰的崇高感。诗云:“璋公不出院,群木闭深居。誓写一切经,欲向万卷馀。挥毫散林鹊,研墨惊池鱼。音翻四句偈,字译五天书。”据唐文士岑勋《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文》所记,建造西京多宝塔的楚金禅师,“先刺血写经《法华经》一部,《菩萨戒》一卷,《观普贤行经》一卷……同置塔下”;“又奉为主上及苍生写《妙法莲华经》一千部,金字三十六部,用镇宝塔。又写一千部,散施受持”,书写量实属惊人,非持之以恒和书艺高手不能为之。这恰恰与中国书法美学处于同一精神现象层面。东汉名书家蔡邕说:“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1](P134)于是,产生精神现象的异质同构。

       僧徒还把汉字书写经卷提升到如亲见释迦牟尼、如亲闻佛祖口授的终极价值高度加以体认。《妙法莲经》卷七《普贤菩萨劝发品第二十八》说:“若有受持读诵,正忆念,修习书写是《法华经》者,当知斯人,则见释迦牟尼佛,如从佛口闻此经典。”这是佛教对书法促进的精神动力。

       唐代出现过一个独特的手稿收藏现象。据清代王士祯《分甘馀话》载:“白乐天写集三本:一付庐山东林寺,一付苏州南禅,一付龙门香山寺。”寺院安全保险,是除了皇宫之外的最佳收藏地。这样,在中国诗史上仅次于宋代陆游存诗量的白居易诗集10卷,诗歌2806首才得以完好保存下来,才会由挚友元稹编成《白氏长庆集》。

       宗教史的人文化、士大夫化进程,又是以中国智识阶层的社会人际交往即交游为独特方式。《荀子·君道》曰:“其交游也,缘义而又类。”这是志趣、爱好、情感,甚至是理想的投契与一致。缁流仗锡远游,结交时贤,蔚为风气。东晋名僧支遁和名士王羲之、许询等交游,作为名士记录的《世说新语》竟有54处记载。“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座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2](P57)。王羲之“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绰)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支道林)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羲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2](P56)。支道林对《庄子》有精深研究,自比竹林七贤中的向秀,他和许询、谢安共聚王濛家中,以《庄子·渔父》为题,“当共言咏,以写其怀”,“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2](P60)。

       延及唐代,柳宗元《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云:“昔之桑门上首,好与贤士大夫游。”结友唱和,赋诗联句,赠别留行,构成了士大夫和宗教徒的交游时尚和生活内容,以至于白居易说自己“交游一半在僧中”(《喜照密闲实四上人见过》)。怀素是唐代佛教界最善于与俗界士人交游的书僧。唐诗人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谓“狂僧前日动京华”,书僧来京,奔走相告,产生轰动效应;又如鲁牧《怀素上人草书歌》所云“满堂观者空绝倒”。《全唐诗》中以“怀素上人草书歌”为题的诗歌最为丰富多样,对书家的吟咏以怀素草书最为淋漓酣畅,所作的是诗意化描述、诗性化评价。如李白、王邕、戴叔伦、窦冀、鲁牧、张谓、任华、朱逵、许谣等37人都有吟咏怀素草书的诗作。随着怀素“旋风”所至,诗人们就像现今的媒体记者和“粉丝”,争先恐后,蜂拥而上,有一大批“追星族”。所赋诗,无所例外,均为长歌行体,铺张扬厉,滔滔不休,乃诗中大赋。这在唐代诗坛上和《全唐诗》中是惟一的。

       诗僧、诗论家皎然,刘宋诗人谢灵运十世孙,与书家颜真卿、李阳冰,诗人顾况、韦应物等广为交游,互有唱和,时称“江东名僧”。其中与颜真卿的交游绵延于大历八年(773)至大历十二年(777),前后达五年之久,书写了唐诗史和书史的动人篇章。清代全祖望《鲒埼集外编》认为:“两宋诸儒门庭径路半出佛老。”“宋初九僧”是一个佛门诗画群体,其中惠崇绘《春江晓景》,苏轼有名诗题录。苏轼在《付僧惠诚游吴中代书》中说:“吴越多名僧,与予善者常十九。”与苏轼有交往的僧人达百人之多,其中有“乡僧”文长,有同游赤壁的佛印,有诗友惠勤、惠思、清顺等,特别是参寥子,苏轼在《〈参寥泉铭〉序》中深情地说:“余谪黄州,参寥子不远数千里从余于东坡,留期年。”真可谓佛门挚友、患难之交。参寥子是宋代僧人士大夫化的典型。文士和释僧交游有一个很高的平台,不是庸僧、凡僧,而是文化素养深湛的高僧、大德,苏轼《参寥师》说这些释僧“所与游皆一时名人”,而这些名僧也“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就,不点窜一字……语有灿、忍之通,而诗无岛、可之寒”(苏轼《付僧惠诚游吴中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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