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文化中,也许没有什么比艺术和科学最具创造性了。每个时代,艺术和学科都在有力地推动社会,塑造主体,改变生活。虽然从历史的角度看,艺术和科学皆起源于原始宗教,它们有共同的源头,然而,随着人类文化的进步,艺术和科学逐渐从原始宗教中分离出来,各自形成了独立的王国。艺术与科学毕竟是两个迥然意趣的领域,甚至有心理学家认为,艺术家和科学家是两类完全相反的人,艺术与科学乃是人类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①本文拟就艺术与科学的话题展开讨论,以期揭示艺术与科学的复杂关系。 一、美与真的统一与分立 考察艺术与科学的关系,一个传统的美学命题是美与真的关系,就像讨论艺术与伦理的关系集中于美与善一样。 在西方美学传统中,美与真的关系一直是论证艺术合法化的一个尺度。古希腊哲学家们努力论证艺术的模仿功能时,其要旨就在于确证艺术具有真理性。柏拉图诟病诗歌会说谎,所以在他的哲学体系中诗歌的地位并不高,因此诗人也被驱逐出理想国。亚里士多德反其道而行之,明确指出“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地对待”,这就突出了艺术的真理性功能。在他看来,历史只是叙述“个别的事”,而诗则叙述“普遍性的事”。所以他得出一个重要结论:诗人不只是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且要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和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②率先直接讨论美与真关系的是中世纪的神学家普洛丁,他明确提出:真实就是美,与真实对立的东西就是丑。丑就是原始的恶。真善美统一于上帝。③到了17世纪的古典主义,波瓦洛明确地提出了美与真的统一,他写道:“只有真才美,只有真可爱……因为诗的真实,毫无谎言,能感动人心,并且一目了然。”④到了18世纪美学创立时,真善美的关系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基本构架。鲍姆嘉通就是要为哲学创立一个新的分支,把希腊意义上的“可理解的知识”与“可感觉的知识”区分开来,前者即逻辑学,后者是美学。康德的三大批判从知、意、情的区分确立了古典哲学的三分天下,新康德主义者文德尔班概括说:“正如心理活动中表现形式区分为思想、意志和情感,同样理性批判必然要遵循既定的分法,分别检验认识原则、伦理原则和情感原则——情感独立于前两者,作为事物影响于理性的(媒介)。据此,康德学说分为理论、实践和审美三部分,他的主要著作为纯粹理性、实践理性和判断力三大批判。”⑤ 一般认为美与真是高度统一的,这一观念集中地表现在济慈著名的诗句“美即是真、真即是美”之中。但是,从人类文化的历史发展来看,美与真的关系是相当复杂的。现代性的出现,美与真的关系从古典的统一迈向了彼此分立。这种分立的论证在韦伯对现代价值领域分化的理论中彰显出来。依据他对宗教社会学的考察,现代性就是世俗与宗教的分化,因此形而上学—宗教世界观的一统天下逐步消解了,经济、政治、审美、性爱和科学领域逐渐独立,且各自分离。经济的法则有别于政治,审美的游戏规则也迥异于科学。⑥其实,从康德的三大批判体系来看,尽管他努力论证三大批判的内在逻辑统一,但是三者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很多哲学家和美学家发现,现代性越来越显著地呈现为科学、道德和艺术三大领域的分立。哈贝马斯关于现代性的如下表述最为经典: 韦伯认为,文化现代性的特征是,原先在宗教和形而上学世界观中所表现的本质理性,被分离成三个自律的领域。它们是:科学、道德和艺术。由于统一的宗教和形而上学世界观瓦解了,这些领域逐渐被区分开来。18世纪以降,古老世界观所遗留下来的这些问题被安排在有效性的各个特殊层面上,这些层面是:真理、规范性的正义、本真性和美、它们因此而被当作知识问题、公正性和道德问题或趣味问题。科学话语,道德理论,法理学以及艺术的生产和批评依次被体制化了。文化的每一个领域都和文化的职业相对应,其中专家们所关心的是对这些问题的处理。这种专业化地对待文化传统彰显出文化这三个层面的每一个所具有的内在结构。它们分别呈现为认知—工具理性结构,道德—实践理性结构,和审美—表现理性结构。⑦ 在这种三分天下的格局中,美与真的关系变得极为复杂了。 那么,如何来处理美与真的复杂关系呢?换言之,从何种路径来阐释两者的关联呢? 二、从美看真 美与真的关系首先涉及艺术与科学相似性、接近性或同一性关系,确证艺术具有科学的真理、认知、再现或指涉功能,就是说,艺术和科学一样具有某种表征或揭橥真理的功能。在这一路径上,也有几种不同的思考路径。 第一种思考的路径是从艺术所再现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相似关系上来界定。真(truth)是一个含义很丰富的概念。从词义上说,真就是“与事实相符”,好比说“太阳从东边升起”,它与事实相符,所以是一个真陈述。传统的模仿论或再现论指出,艺术说到底乃是对实在世界的模仿与再现,因此,它自然具有真理性。《诗经》中《皇矣》篇描绘了从太王、太伯、王季叙到文王伐密伐崇的历程,《大明》篇则记叙了从文王诞生到武王伐纣的历史。这些远古的历史记录在文学作品中,所以有美学家称,文学艺术乃是一个民族的“备忘录”,是其民族的历史见证,缺少了文学艺术,历史便显得枯燥单薄。这么来看,艺术在追求美的同时也具有真的功能。这种功能一方面规定了艺术与现实世界的模仿或再现关系,另一方面又揭示了艺术本身所具有的认知功能。更重要的是,从人类文明史来看,艺术往往最早也最敏锐地揭示了社会文化的转变,感悟到历史转变的风向,并深刻地揭露了人们主观精神世界的变化。 把握美与真关系的第二种思路,是探讨艺术的虚构性与真的关系。艺术的重要审美特性就在于它的虚构性(fiction)。因此,美与真的复杂关系往往在解释艺术的虚构性与真的关系时,显得尤其复杂。从字面上说,虚构就是超越了现实事物的本然局限进入想象的世界。那么,虚构与真的关系何在呢?亚里士多德在论及写诗与写历史的区别时就说道,历史叙述已经发生的事情,而诗则可以按照可然律和必然律来叙事;但柏拉图曾经指责诗人会说谎,此类说法看来与真无关。这师徒两人关于艺术的本性看法代表了两种对立的见解。柏拉图彻底否定了艺术的真理性,因为艺术是谎言,这一见解突出了艺术虚构与现实的悖谬关系。而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则彰显出艺术不同于历史的独特性,同时又强调了艺术虚构与现实内在联系。显然,虚构性的提出,比起简单的模仿论和再现论更加深刻地触及艺术的审美特性。毕加索的说法最为传神和辩证,他写道:“我们知道,艺术不是真理。艺术是一种谎言,它使我们认识到真理。”(We know that art is not truth.Art is a lie that makes us realize truth.)⑧毕加索说得很巧妙,一方面承认艺术虚构有“谎言”性质;另一方面又指出了这“谎言”旨在使人认识真理。这就是说,艺术并不是像科学那样直接追求真陈述,它是一种虚构的拟陈述(瑞恰慈)⑨。或者说,艺术的虚构使得艺术不再拘泥于直接的经验材料和实在世界,它为艺术家的想象和创造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这就涉及美与真另一些层面。在美学上有这样一种看法,较之于纯粹的科学理性思维,艺术的审美思维往往能更加敏锐和深刻地把握到某种本质性的东西。比如,在人类历史上,常有这样的情况,那就是艺术家先于思想家和科学家感悟到时代的变化和社会的发展。甚至有的美学家坚信,审美的感性悟解能体验到技术性的理性思维所难以接近的某种深刻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