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的超越与回归

作 者:

作者简介:
高建平,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高建平(1955-),男,江苏扬州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美学博士。兼任国际美学协会主席、中国中外文论学会会长、中华美学学会副会长。

原文出处:
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美学的超越不是追求一种超越性,而是超出传统美学,关注生活实践、环境生态以及社会文化。超越美学,不是美学的提“纯”,而是变“杂”,成为“杂美学”。但是,这绝不是取消美学。所谓美学过时、美学取消的言论,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杂美学”只是过渡。在当代社会,图像泛滥,消费文化主导,艺术和审美都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美学的回归。这种回归,不是重回传统美学,而是创造新美学。新美学要重新阐释艺术的功能,要重新定义审美在生活中的意义,也要重新建构自然环境、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的美学。这是对美学复兴的呼唤,也是对正在出现的现实过程和学术发展趋势的描述。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4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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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14)01-0021-09

       一、什么是超越美学?

       “超越美学”,不是追求某种超越的精神性。“超越的精神性”在中国并不缺少。长期以来,中国美学曾追求哲学化,拉大了美学研究者与文学和艺术研究者之间的距离,形成了一个美学研究的独特的圈子。这种研究具有强烈的思辨性,从康德、黑格尔出发,又回到康德、黑格尔,不面向生活和艺术的现实。谈论在美学领域里建立唯物主义的(反映论的)认识论、辩证唯物(因而主客观统一的)主义、历史(因而客观的并社会的)唯物主义,是哲学上追求的,也是政治上正确的努力。①也许,这种思辨性,是20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能够避开政治干预的原因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思辨的功绩,是保持美学大讨论学术性的原因;但同时,这也是从那时起的当代中国美学脱离艺术实践的重要原因。

       本来,康德与黑格尔的美学,都曾具有现实的艺术指向,与建构一种自律的艺术和无功利的美学,从而形成一种相应艺术哲学有关。这些理论原本既是思辨的,也是指向艺术现实的,与当时艺术的发展具有遥相呼应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不管他们的思想本身多么抽象,都对同时代艺术的发展,或者起了推动作用,或者起了理论支撑的作用。艺术的发展是需要理论支撑的。否则,艺术之潮的潮起潮落,什么也不会留下。

       当代中国美学最早是从一个争论,即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争论发端的。这种源头,决定了当代中国美学高度抽象的超越传统。主观的就是浪漫主义,客观的就是现实主义?他们说,不是这个意思,甚至完全与这些创作方法上的主义无关。否则的话,“两结合”就自然等同于“主客观统一”了。主观的就是主观唯心主义,客观的就是唯物主义?是,也不是!坚持自己是客观论者的人,曾这么说过。但是,坚持自己是主观论者的人,曾反复强调他们只是美学上的主观论者,与哲学上的主观唯心主义无关。美学讲的是美的本源,而唯物、唯心之争,是讲认识的本源。

       这么说来,这种主观与客观的争论,与艺术以及艺术中的种种“主义”已没有什么关系。美的本源成了一个抽象的思考,并由此形成当代中国美学的传统。这种争论形成的传统,造成美学研究与艺术研究的分离。在20世纪50年代,许多参与美的主观性与客观性讨论的学者,并不是从他们关于艺术的经验出发,而是从在美学领域建立唯物论,从而获得政治上的正确性出发的。50年代时,也有不少美学家具有强烈的艺术兴趣,甚至其中也有人有着丰富的艺术经验,是不同水平的艺术家,但在当时的语境下,艺术经验不能帮助他们获得具有思辨性从而形成有说服力的立场。有时,情况恰恰相反。在那种美学讨论中,艺术经验成为一种必须被排除的习惯残余,而不是提供力量的源泉。美学家越是有艺术经验,越不能在美学论辩中占据有利位置。

       在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中期以及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这种美学与艺术的分离曾两度由于形象思维的讨论而拉近。一次是50年代中后期,形象思维的论述与论争努力纠正关于美的主观与客观讨论的抽象性,从而引导研究者回到对艺术规律特别是艺术思维规律的探讨上来。这一讨论后来被人以坚持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为名而受到严厉批判,并随着“文革”的到来而销声匿迹。在1978年开始的新一轮形象思维讨论时,美学与艺术的距离得以被再次拉近。但是,这种讨论在当时仍是政治意味占据主导地位。人们利用毛泽东给陈毅的一封信的发表所形成的舆论冲击波,试图突破“文革”时代的文学理论的框架。②这有所谓“借东风”的意味。当然,这个东风借得好,启动了新一轮的“美学热”,推动了当时的思想解放大潮,也促进了新时期文学艺术的大繁荣。然而,在当时,对艺术思维规律本身的探讨,还处于初级阶段。

       在中国学者心里,长期以来一直潜藏着对纯美学追求的冲动。这种纯美学,就是中国语境中的康德与黑格尔的美学,后来又加上海德格尔等人。在20世纪50年代的争论中,曾有过“交美学的底”的说法。美学有“底”吗?谁的美学是“底”?对“美学”之“底”的猜想,实际上显示出的是一种对美学的超越性的追求。

       “实践美学”本身是很超越的。它来源于这样一种看法:康德认为物自体不可认识,在他以后的德国古典哲学家们纷纷投入到对物自体堡垒的攻击之中,从而宣布这个堡垒一次又一次地被攻克。“实践哲学”认为,此前人们都是在认识论的范围内讨论问题,只有进入到实践的领域,才能攻克这个堡垒。“实践美学”建立在这样一个抽象的哲学讨论的基础之上,并与它相隔多层。美学的问题,归根结底要还原为实践问题,但从实践到审美,相隔有多种层次。[1]然而,也正是由于实践这个词,促使一些美学家追求美学的实践,从而使美学回到生活和艺术。也就是说,利用这个词的多义性,实现理论上的转换,从“实践美学”走向了“美学实践”。

       在这种情况下,另有人认为,这样形成的美学,就不够超越。他们认为,要建立一种超越的美学。这种超越的美学,认为实践不具有精神性。他们要建立的是一种更具精神性的美学。如果美学要更加精神性,那么,它要走向何方呢?这是当代美学家们感到困惑的。过度的精神性,只能使自己距离时代与社会越来越远,对当下发生的各种现象越来越不具解释能力。当美学家们自己说“我欲乘风归去”之时,美学这个学科也就会“黄鹤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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