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笔谈》中“回回”一词再释  

——兼论辽宋夏金时代的“回回”

作 者:

作者简介:
汤开建(1949-),男,湖南长沙人,知名历史学者,澳门大学社会科学及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西交流史、西夏史及中国边疆民族史研究,澳门 氹仔

原文出处: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这是一篇旧文的重写,关于《梦溪笔谈》中“回回”一词的解读,从清乾嘉至今,一直争讼不断。虽然目前回族史界主流意见已采用王日蔚先生“回回即回鹘之音转”的结论,但此说除了“音转”这一语言学上的可能外,并无足够的逻辑的历史证据来支撑其说,特别是这一结论无法解释在宋夏战争的高峰时期为什么宋朝的军事将领会提出“打回回(回鹘)”这样荒谬的口号。余一直坚持反对“回回即回鹘之音转”的观点,旧文《〈梦溪笔谈〉中“回回”一词再释》完成于30年前,今检思旧文,除否定“回回即回鹘之音转”观点有足够的证据外,原来提出“回回是五代宋以后杂居于西夏境内而形成的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的观点亦不太准确,且历史之证据链亦有断层。故重拾旧文,增补资料,修罅补漏,并将“回回”一词的传播延及辽夏金三朝,重新提出新的观点,即沈括所言之“回回”即是指唐以后来华的聚居在西夏境内信仰伊斯兰教的大食商人,经宋辽金时代的发展,这一批回回分布区域越来越广,以致散布到西北各地。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2014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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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4)01-0005-12

      中国回族史研究,论其族源,必然离不开对《梦溪笔谈》中“回回”一词的解释,余30年前完稿的《〈梦溪笔谈〉中“回回”一词再释》一文,曾论及此事,后有杨志玖先生的回复。因近20年来,一直关注南边,无暇整理北族旧稿,但“回回”一词在余脑中盘旋几二十年,亦不断关注与发掘资料。今就这一问题展开进一步的讨论,向学界展示近20年思考的结果,并求教于同仁。

      回回一词最早出现在我国文献上,是北宋时期沈括的《梦溪笔谈》。该书中有《边兵凯歌》五首,其四云:

      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

      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1](17)

      这是我国历史文献中关于“回回”的最早记载,因此,不少专家学者对此处出现的“回回”一词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如王日蔚先生认为:“宋神宗时(1068年),对维吾尔就有回回之称,想即为回鹘、回纥之转,但无回教徒之意”。其又称:“故回回一词系指回鹘无疑”①。王先生这一观点为大多数学者接受,以后的研究者也大体沿袭此说,甚至还有人进一步指明:“我国史书上首次出现回回一词,乃是指生息在以吐鲁番盆地为中心的高昌回鹘而言。”[2]直到1992年,杨志玖先生还提出:“还不能够推翻回回为回纥之音转说。”[3](172~178)故可知王日蔚先生对《梦溪笔谈》中“回回”一词的解释在史学界似乎已成定论,但是,这一结论并不符合历史的真实。

      研究历史或者解释历史,要检验所得的结论是否正确,就必须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或历史条件下进行考察,看看它是否符合历史的真实。《梦溪笔谈》中的“回回”一词,如果真是像王日蔚先生解释的那样“即为回鹘、回纥之转”的话,那么将“回回”换成“回鹘”二字,其内涵是应该没有什么变化的;也就是说,将“银装背嵬打回回”变成“银装背嵬打回鹘”意思应是相同的。如果这样做没有偷换概念的话,那我们就来看“银装背嵬打回鹘”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能否讲得通。

      《梦溪笔谈》载:“边兵每得胜回,则连队抗声凯歌,乃古之遗音也。凯歌词甚多,皆市井鄙俚之语。余在鄜延时,制数十曲,令士卒歌之,今粗记得数篇。”[1](17)根据沈括自己的记载,这些歌词是他在鄜延路时创作的。查《宋史·沈括传》及胡道静先生所撰《沈括事迹年表》[4](1147~1148),沈括在鄜延路活动时间,是在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至元丰五年(1082年)之间,并曾担任过鄜延路经略使之要职。这样,我们就可以断出,这几首歌词创作的时间当在宋神宗元丰年间,当时的情况是怎样呢?

      自宋熙河开边以后,宋夏关系又一次陷入极度紧张之状。元丰四年(1081年),西夏发生政变,夏国主秉常失位被囚,宋政府认为这是对西夏用兵难得的机会,便发动了规模空前的五路大进攻,命李宪出熙河,种谔出鄜延,高遵裕出环庆,刘昌祚出泾原,王中正出河东,分道进击西夏。西夏军队一方面实行“坚壁清野、纵其深入”,另一方面倾全国之师,“聚劲兵于灵、夏”[5](14011),给宋军迎头痛击。“灵州之战”“永乐之役”,宋军大败,宋方“官军、熟羌、义堡死者六十万人,钱谷银绢不可胜计。”[6](393)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作为对西夏作战的一位宋方军事将领——鄜延路经略使的沈括会在边兵的凯歌中提出“银装背嵬打回鹘”的口号吗?毫无疑问,令边防士卒习唱的所谓凯歌应该是鼓舞士气的战斗口号。然而,在宋夏交战期间,沈括不提出“打西夏”的口号,反而提出“打回鹘”的口号,这能解释得通吗?这是“回回”不能解释为“回鹘”的理由之一。

      再从宋与回鹘的关系上来考察。北宋的西北边境主要分布有党项、吐蕃、回鹘三大民族。宋初,各族都有自己的政权,党项有夏州政权、吐蕃有凉州政权(后有青唐政权)、回鹘有甘州和西州政权。夏州政权自李继迁后强大起来,东扰宋,西略吐蕃、回鹘。因此,宋太宗时,联合吐蕃、回鹘共抗西夏的对策业已形成,回鹘军队多次从西面进攻西夏。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的凉州之战,回鹘大败西夏,一举收复凉州,为宋王朝在河西地区开辟了抗夏战争的第二战场。据《宋史·回鹘传》记载:“回鹘尝杀继迁,世为仇敌。”②所以立国后的西夏对回鹘的防范仍是很严的,“(夏国)置十二监军司,委豪右分统其众……右厢甘州路三万人,以备西番、回纥”[7](13994)。

      西夏与回鹘“世为仇敌”,宋则联回鹘以抗西夏,这一对策,从太宗以降直至神宗时代始终没有改变。《宋史·回鹘传》载:“(熙宁七年)敕李宪择使阿里骨,使谕回鹘,令发兵深入夏境。”[8](14117)

      《续资治通鉴长编》亦载:“(元丰七年六月己巳)上初手诏李宪曰:回鹘与吐蕃近世以来代为亲家,而回鹘东境与鞑靼相连。近日诸探报多称,夏人苦被侵扰,若因二国姻亲之故,乘汉蕃连和之际,假道通使,厚以金帛抚结,俾为我用,则亦可争张。”[9](8301)

      可见,到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以后,宋联合回鹘的政策是没有改变。宋与回鹘不仅在政治上、军事上关系密切,而且双方的经济联系也很频繁。北宋一代,甘州、沙州、西州各地的回鹘都与宋王朝有朝贡贸易的关系,他们将大量的战马、驼羊、皮毛、珠玉、香料向宋朝进贡,宋朝不仅给以大量的回赐,而且多次派遣使臣去慰谕各地的回鹘,双方关系十分融洽。就是在西夏占领河西以后,甘州、沙州的回鹘余部还是不断与宋朝取得联系[10]。这一切,对于谙悉边事的沈括来说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要击败西夏,巩固宋与吐蕃、回鹘之间的统一战线,乃是当时的一大要策,决无破坏之理。如果沈括提出了“银装背嵬打回鹘”的战斗口号,这就令人不可思议了。这就是“回回”不可解释为“回鹘”的理由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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