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绍兴四年(1134)八月,宋高宗赵构召见直史馆范冲,交谈中,范冲先对王安石变法作了一番批判,赵构接着说:“极是,朕最爱元祐。”② 赵构“最爱元祐”一语到底应怎么理解?从对话来看,似是赵构在熙丰与元祐两种政治路线之间作了一个选择;且当时朝廷正改修北宋神、哲两朝《实录》,负责人范冲即“元祐党人”范祖禹之子;因此有学者认为,“党祸与宋廷一并南移”,“北宋党争的余波”极大地影响了南宋政治。③当然,因为北宋名义上亡于“新党”之手,故朝廷此时修史,也意在用改写历史的方式,回答现实政治中对“国事失图”的追究。④ 还有一些学者比较关心“元祐”这一旗号在现实政治中的作用。有学者指出,南宋君臣心目中的政治指归并非“元祐”,而是“嘉祐”,而之所以有“最爱元祐”之说,一是北宋后期政治的惯性所致,二是因为元祐之政的本质就是复行仁宗之政。⑤从这个意义上说,“最爱元祐”的口号,契合了当时立国过程中所一直秉持的“祖宗之法”的旗帜,在非常时期,这绝非空洞的口号,而是有着凝聚人心的实际意义。⑥ 上述看法都指出了两宋政治的连续性,并将赵构“最爱元祐”一语放入了这一脉络中作理解,各有其长,是可以并存的。不过,本文试图就南宋初年的具体政治情景,对赵构为什么说“朕最爱元祐”提出另一补充性的解释。这种解释强调的不是两宋政治的连续性,而是断裂性。 “最爱元祐”一语起于绍兴修史。绍兴修神、哲两朝《实录》,以《哲宗实录》为急,《神宗实录》次之,因为《神录》尚有朱墨本可资考证;而哲宗朝载籍先为蔡京焚毁,又遭南渡之祸,如果现在不修,待数年之后故家凋零、耆旧老死,就更加难以进行了;而《哲宗实录》改修的重中之重,又是所谓的“宣仁圣烈皇后诬谤事”,⑦即指元祐时期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氏有废哲宗另立之意。相应地,范冲于绍兴四年八月入对后不久,即“条上宣仁圣烈皇后诬谤事”。⑧ “宣仁圣烈皇后诬谤事”之所以是当时修史的重点,据赵构所言: 顷岁昭慈圣献皇后诞辰,因置酒宫中,从容语及前朝事,昭慈谓,宣仁圣烈皇后诬谤,虽尝下诏辩明,而史录所载,未经删改。朕每念及此,惕然于怀,朝夕欲降一诏书,明载昭慈遗旨,庶使中外知朕修史之本意也。⑨ “昭慈”即哲宗孟皇后,赵构的伯母。故赵构自己所吐露的修史之本意,不是因为士大夫有呼吁,而是出自孟氏的“遗旨”。而据李心传的考证,该“遗旨”当出自建炎四年(1130)孟氏的生辰宴会上,她对高宗说: 吾老矣,幸相聚于此,他时身后,吾复何患?然有一事,当为官家言之:吾逮事宣仁圣烈皇后,求之古今,母后之贤,未见其比。因奸臣快其私愤,肆加诬谤,有玷盛德。建炎初虽尝下诏辨明,而史录所载未经删定,岂足传信后世!吾意在天之灵不无望于官家也。⑩ 李心传于此评论道:“其后更修神宗、哲宗两朝《实录》,概张本于此。”概言之,绍兴年间重修神、哲两朝实录,以《哲宗实录》为急;而重修《哲宗实录》的首要任务,是辨高氏之诬谤;归根到底,这些又是出自孟氏的旨意——将高宗与“元祐”联系起来的,是昭慈圣献皇后孟氏。因此,在理解赵构“最爱元祐”一语的时候,必须要特别注意孟氏与赵构的关系,这就涉及了南宋开国史中赵构登基这一重大问题。此前人多有述及,本文接下来对此事的细节再作一些强调。 二、即真之诏 与许多其他皇帝一样,赵构登基也面临合法性的问题,但他的挑战不在于自己的身份有问题,而是父兄仍在世,故自登基前夕一直到建炎三年的苗刘之变,一直有人认为他不应该在当时的情况下称帝。(11) 赵构于靖康二年(1127)五月一日称帝;之前四月九日,大元帅府僚属集议称帝事,其中宗室仲琮等认为赵构不当即位,而应行东晋武陵王司马遵故事,承制行事,被赵构幕府群僚责难,汪伯彦《中兴日历》记耿延禧反驳之语云: 公是宗室,岂不避嫌?会有窜逸自虏寨归者,传太上皇圣语:“康王可便即皇帝位。”又衣里蜡封方二寸许,亲笔二字曰“即真”。益昭天命之符,二圣相授之至意。(12) 同是四月九日的事,在耿延禧的《中兴记》中却有不同的记载,《中兴日历》认为是耿延禧之语,耿延禧本人则记为耿南仲、耿延禧、高世则三人之言,内容也有不同: 况有自虏寨归者,道上皇语云:“可告康王即大位,为宗庙社稷计。”若即位乃道君之心,宗庙社稷之福也。(13) 耿延禧《中兴记》与汪伯彦《中兴日历》最大的不同,就是只提到了传来的“上皇语”,并没有提到徽宗亲笔“即真”二字。 事实上,汪伯彦所说的徽宗亲笔“即真”二字的真实性很成问题。李心传云:“谨按《玉牒》所书上皇御笔乃八字,曹勋所进《北狩闻见录》甚详,伯彦误记也。”(14)而曹勋带着“可便即真,来救父母”八字到南京时,是当年七月,也就是赵构登基两个月后。(15) 但是,汪伯彦《中兴日历》的问题,不能仅以“误记”来解释。该书又记四月二十七日赵构之言: 上天眷命,群臣爱戴,幕属将佐上书劝进,拜叩固请至于五六,吾固辞者亦屡矣。方此踌躇以思,继又奉太上皇帝即真之诏、太母乘舆服御之意,迫不得已,敢不钦承。(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