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轻声与韵素 汉语韵律中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是轻声。北京话的轻声很有特点(胡明扬1987:154-155)。我们知道,轻声、声调、元音,都是相互关联的。轻声可以看作普通话的第五声。轻声没调,但有长度。我们先看前人的研究。林焘(1962,1990:71-92)拿“东西dōngxī”和“东西dōng.xi”、“生活shēnghuó”和“生活shēng.huo”、“多少duōshǎo”和“多少duō.shao”、“兄弟xiōngdì”和“兄弟xiōng.di”来比较。声调足全的“兄弟xiōngdì”是兄长和弟弟的意思,“兄弟xiōng.di”是弟弟的意思。根据林焘的研究,轻声音节的时长约是标准音节时长的50%。曹剑芬(1986)的分析也很有意思,她说:“总体来说轻声音节的时长约为前音节长度的60%,但二者之间没有始终一致的比例关系”。这一观察非常重要。因为轻声是一种现行变化(参下文(5)“双音节轻化规则”),所以“二者之间没有始终一致的比例关系”。 邓丹(2010)做过一个试验,试验报告中谈到轻声的作用。该文指出“*打牢固基础”这个话一般不能接受,但“想明白问题”可以说。在她实验设计的例子里,“打牢固”的“固”不能轻读,“想明白”的“白”则是轻声。“轻不轻”与“合法不合法”直接相关。于是她设计了一组句子,找北京人来测验,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有无轻声是这里句子合法与否的关键。其关键之处在于轻声与核心重音的交互作用。譬如,“打牢固基础”不好,因为“打牢固”这个三音节的复杂动词不能把核心重音指派到补述语“基础”上来。音足调实的三音节动词不能指派核心重音。与“打牢固”不同,“想明白”的“白”不是一个音节,是半个音节,是一个韵素(参Duanmu 1990),所以“想明白问题”合法。这非常奇怪,难道这半个音节就能起这么大作用吗?邓丹的文章证明了这一点(详见第五节)。这就是单韵素的作用。
上面的构想意义何在?如何证明?回答这些问题的最好办法是,根据上面的构想我们可以推导出什么新的“通理(generalization)”、能发现什么新的“规则(rule)”?譬如,我们可以推出:“凡是一个韵素的音节都不足以承载声调。”对不对呢?能不能反过来说,“凡是没调的形式都只包含一个韵素”。这两个推理实际互为因果。韵素太小了,声调就实现不了了。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凡是丢了调的,就变成了一个韵素。于是“天啊tiān+a”可以变成“天呐tiān+na”——打破了不能“跨词界音节化(resyllabification)”的常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语音上的“丢调”、“减量(变成单韵素)”就总和语言中的另一个层面相互对应,那个层面就是词汇语法的层面。在词汇领域,它不是词汇词,是功能词;在语法领域里,它不是实词而是黏着性语素(或系联句法单位之间的那些功能成分),像“的、在”一类表达语法意义的虚词(参庄会彬等(2012)有关进一步区分“G-的”与“P-的”的不同)。
在北京话里,鱼子、妻子、孩子的不同,不是孤立的,是有系统性的。譬如“头”。“石头”的“头”和“砖头”的“头”不一样。用语音一测,这里有两个“头”。“砖头”不能念成“砖头
”。此外还有一个“炕头”的“头”,指的就是炕里面那一块儿地方。这个“头”还带有特定的意义,所以它显然不是我们说的最小韵素的功能词。 北京话还有一些单韵素功能化的语法成分,如“-在”、“-进”等都可以归入到韵律层级里面的“附着成分”(clitic forms)。“放在桌上”北京人可以说成“放
桌上”。/
/实际就是一个轻声化的韵律附着成分。再如“吃进一苍蝇去”,这里的“进”和“去.qie”也是轻声化的虚词。“桌上”、“门上”,“门上一苍蝇”,“脸上一黑点”的“上”,都是轻的。 北京话里还有一种叫“一个半(即1.5)音节”的。“一个半音节”指的是我们说的轻声化的双音节词。比如“清楚”,不是“qīngchǔ”,而是qīng.chu;“明白”不是míngbái,而是míng.b
“漂亮、红火、得罪、摩挲、眨么”都是这样,越口语越轻。北京话里有很多双音节词,但没有几个十足双音的。口语里双音节的第二个字几乎都是轻声的,而且轻的程度还挺大。所以,我们说一个音节(syllable=两个韵素)再加上一个韵素(μ),叫“一个半音节”,不是两个音节。两个音节是韵律词(冯胜利1996),一个半音节是什么?很值得研究。我们下面再谈。 还有一批单韵素的功能词是代词。譬如,“想他”这个“他”,非常轻。北京人说“放那儿一本书”,其中的“在”字都没了,要是说成“放在那里一本书”就不是北京话了。还有“给他俩耳刮子”里的“他”,后面还可以带“了”:“给他了俩耳刮子”。这更证明这个“他”字是动词上的附着成分了,附到了“给”字身上,变成动词的一部分了,有点像“靠在”、“放在”的“在”,要加“了”的话,就得加到“在”的后头,跟说成“放在了桌子上”一样。就上边的理论上说,做到这一步必须是单韵素。韵素不单,不具备这种功能。所以说,语法的功能和语音的长短是彼此对应的,是一张纸的两个面——单韵素和双韵素有词汇和语法上的对立,所以北京话不能只讲音节,不讲韵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