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犹存“西来意”

——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在1940年代中国流传之存证

作 者:

作者简介:
解志熙,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原文出处: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本文根据新发现的文献史料,补述了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在现代中国的译介和传播情况。新发现的文献史料集中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诸如中国的第一本存在主义论著——张嘉谋的《生存哲学》,胡隽吟、王锦第对德国现代哲学尤其是雅斯贝斯的译介、洪耀勋对海德格尔的研究,戴望舒、陈占元对萨特小说和文论的译介,以及四十年代末政治意识形态角力之下的存在主义评价之分歧,顺便略述现象学的传播情况。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4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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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年的后半年,笔者曾以《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为题撰写毕业论文,比较系统地探讨了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在现代中国译介、传播和转化等问题。次年1月论文答辩通过后,即分章发表在内地的一些刊物上,全书则由台湾学者周锦先生携去在他主持的智燕出版社出版(1990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则在1999年7月复以《生的执著——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为题出了修订本,其实只增加了九条资料和三则附录而已。此后学界时或引用拙作中的史料而率多趋于哲学义理之发挥,在译介的文献史料方面则并无新发现。笔者自己对这个课题虽不免意兴阑珊,然而积习使然,平素翻阅民国旧书报刊时,碰到一些当年没有注意到的文献史料,仍顺手录存、渐积渐多,有些文献相当珍贵,却一直无暇为文补说。

       这些新发现的文献史料都集中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套用佛学入华的先例,存在主义在四十年代传入中国尚在认真的“格义”和艰难的“译述”阶段,还未及像禅宗那样拿“祖师西来意”作脑筋急转弯的参悟游戏。从这些新发现的文献史料来看,当年中国对存在主义之译介,其实并非如拙著《生的执著——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以下简称《生的执著》)所谓“哲学界的冷漠与迟钝”和“文学界的敏感与热忱”那么冷热不调。现在重检这些文献遗迹,仍不难感受当时学者文人对这新的“西来意”之热忱,而一任其埋没无闻实有负先驱者们的苦心。今值长夏无事,乃撰此小文,算是迟到的补充吧。凡《生的执著》已有的史料及议论,此处不再重复,只是为了叙述上的照应,间或也会回顾到该书所述的相关情况。

       从杞尔格嘉、尼采到叶斯必尔斯的哲学脉络:中国第一本存在主义论著——张嘉谋的《生存哲学》

       笔者当年的那本小书《生的执著》说及存在主义在四十年代中国的流传情况时,也曾提及:“据说当时中山大学的张嘉谋先生写了一本介绍存在主义的书,但出版与否,不得而知,而张嘉谋先生是研究德语的学者,与哲学界关系不大。”①由于当时怎么也找不到张嘉谋的这本著作,所以对于它究竟出版与否,只能存疑,加上那时资料匮乏,只知道张嘉谋建国后在南京大学教德语,并有德语研究的专著行世,遂误以为他的本业乃是德语研究,介绍存在主义或属“客串”,于是想当然地说他“与哲学界关系不大。”现在看来,这个“与哲学界关系不大”的判断是不确的。其实,张嘉谋乃是地道的留德哲学博士,他在建国后从事德语研究,倒可能是不得已的转业。

       关于张嘉谋的生平,现有资料仍很匮乏,只检索到他家乡人所写的一份简略传记《张嘉谋博士》据此可知,张嘉谋1912年出生于广东省五华县,1932年秋考入北京大学学习德语,读完三年级时参加官费留学考试,被破格录取,赴德国汉堡大学攻读哲学,1938年获哲学博士学位,随即返国就任国立中山大学教授,四十年代后期并兼任中山大学附中校长。②另据该附中校史,在四十年代末的学潮中,张嘉谋因为态度生硬、处置不当,被学生赶下台。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张嘉谋才不得不离开中山大学,转为南京大学教授,以德语教学和研究为业,直至八十年代初退休,1985年冬病逝于广州。上述传记所述张氏著作多是关于中国古典哲学和德语的研究论著,并没有提及他与存在主义的关系。事实是,张氏留学德国期间正值存在主义在德国盛行之时,他显然深受影响,从而成为现代中国第一个系统绍述存在主义哲学的人,时在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委实是颇为先觉和相当敏感的了。

       在1939年年末的《图书季刊》上,有一份国立中山大学文学院师范学院教授学术研究的报道,其中这样介绍刚刚回国任教的张嘉谋的学术研究和著述计划——

       (七)张嘉谋 在进行中之著述有:(甲)《国家哲学》……(中略)(乙)《生存哲学》,从丹麦哲人暨尔克加,德国哲人尼采二人所影响及之现代哲学家之著作中,作一概要评论。全书分“近代哲学之回顾”,“新哲学之产生”,“新认识论”,“真理”,及“思想之界限”五章,约十余万言,可于一年内完成。此外在计划中之著述有《行为哲学》一书……(下略)。③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反映出刚刚回国的张嘉谋有感于民族抗战、欲以学术报国的壮志,可惜的是由于战时不断播迁、难以安心学术,加上战时出版的困难,所以这些计划中的著译,大部分都流产了。唯一完成并且交付出版的就是《生存哲学》一书。在1949年1月出版的《学原》杂志附刊的一页出版广告里,就包含了该书的出版信息——

       《生存哲学》……………………张嘉谋编译 定价 六元。④

       这其实已是《生存哲学》的重印广告了,其初版年月乃是1941年12月。而从该书序言可知,张嘉谋开始编译的时间是1940年2月,即在上述关于中山大学文学院、师范学院教授的研究情报发布的两个月之后,他就开始动笔了。其时存在主义在西方也还是只限于学院讲说的新哲学,所以张嘉谋的编译算是很早的了,而出版者商务印书馆乃是当时中国最大、最有影响力的出版机构,由它出版的《生存哲学》一书,其传播应该是比较广泛的。

       《生存哲学》基本上实现了张嘉谋两年前的著述计划。全书除“导言”外,共分“绪论——哲学与科学”、“杞尔格嘉与尼采”、“把握之存在”、“真理”、“论实在”五篇,确是相当完备的存在主义哲学的概要了。关于“Existenzphilosophie”的译名,张嘉谋在“序言”里表示不同意日译的“实存哲学”,而说明自己译为“生存哲学”的理由云——

       余译之为“生存哲学”,盖此种哲学只能示吾人以存在之广场,哲学思想之界域,真理之样态与至存在本身之路,初不能为吾人制出某特定之实在也。根据卡尔·叶斯必尔斯(KarlJaspers)之定义,谓“生存”(Existenz)即“自存”(Selbstsein)是也,故译为“生存哲学”,亦可译为“自存哲学”。前者为遵[尊]重哲学名词之传统,后者释名词之真义,并以符其内容。⑤

       这个概念释义表达了张嘉谋对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理解,所以他不仅将自己的著作命名为《生存哲学》,而且在后文特地标明其副题为“自存哲学”。“绪论——哲学与科学”、“杞尔格嘉与尼采”两篇,正相当于前述报道所谓“近代哲学之回顾”、“新哲学之产生”两章。“绪论——哲学与科学”检讨了十九世纪以来近代哲学之科学化的大趋势及其问题,以为“科学为求知,求事实之必然性”,“必易陷于绝对化之错误”,“终不得探知人生之根蒂,终不能由之而得为吾人行为之指针,终不能由之求得存在本体及实在。吾人今对科学失望之余,必须痛改前非,舍科学之路而还于纯哲学。”⑥新的“生存哲学”即因此而起。接着的“杞尔格嘉与尼采”一篇,是对“生存哲学之父杞尔格嘉及尼采之思想”与生平的绍述。“杞尔格嘉”即S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前述报道中译作“暨尔克加”,现通译克尔凯郭尔,他是丹麦哲学家、存在主义的先驱,截止1941年的中国,除了早期鲁迅、哲学家李石岑和诗人冯至外,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存在主义先驱者的存在。至于尼采,虽然在“五四”以后的中国思想界和文学界颇为流行,但多视之为反传统、反权威的思想家,而基本上不理解他作为存在主义先驱的意义。张嘉谋则将他们尊为生存哲学之父,在《生存哲学》中单列一篇,合论二人的哲学。该篇首先指出自笛卡尔、康德和黑格尔以来,西方哲学的一个显著得失,所得即是对理性的肯定有加,而所失则是对非理性的否定和忽视。这种将理性绝对化而罔顾非理性的倾向,在黑格尔哲学里达到了顶峰,但随即也盛极而衰,逐渐引起了人们的反思和反对,而在张嘉谋看来,“代表此反潮流者,丹麦之杞尔格嘉,德国之尼采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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