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汉语:白话文引发的语文论争与汉字拼音化运动论证策略的调整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东杰(1971-),男,河南濮阳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985”工程区域历史与民族研究创新基地教授,四川 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近代语文革新运动以“言文一致”为目标,同时包括了文体层面的白话文运动和文字层面的汉字拼音化运动。二者既相互支援,又彼此竞争。新文化运动后,白话文的迅速推广引发了一系列围绕汉语发展水平的论争。经过讨论,新文化人达成了共识:汉语可以适应现代生活,但也存在明显不足。在此情势下,拼音化论者提出:汉语的不足应由汉字负责,要解放汉语,推动真正的白话文,必须废汉字。这就突破了拼音化运动自清末以来从汉字论汉字的思路,为拼音化思想增添了一个新的论证视角。这一事例提示了一个动态的“思想生态圈”的存在。注意“思想生态圈”的变化,有助于我们更好理解一个时代某一论域中各种主张的互动对某一特定主张的影响。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4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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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3)04-0050-17

      中国近代语文革新运动滥觞于清末,新文化运动后进入高潮,直到20世纪晚期逐渐式微,持续了百年之久。改革者批评中国传统过于重视文字而轻视语言,以至于言文不一;繁杂的象形文字和过于典雅的文言,都耗费了学习者的大量时间和精力,成为难以逾越的认知障碍,不利于知识的普及和人民素质的提升。为此,他们提出了“言文一致”、“言文合一”的口号,要求在“文体”和“文字”两个层面进行变革:在前一方面,提倡“俗语入文”,也就是一般所谓白话文运动;在后一方面,要求废除方块汉字,改用直接记录口语的拼音文字,通常称为汉字拼音化(下文或简称“拼音化”)运动。

      白话文和汉字拼音化是一对“孪生”运动,它们的学理基础相同,目标相近,参与人员多有交集;但拼音化的目标显然比白话文来得激烈,而这也造成它们实际影响力的差异:白话文很快就被广泛采用,拼音化虽也曾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兴盛一时,遇到的社会阻力却比白话文大得多。①早在1911年,就有人提出,汉字确实不利于教育普及,但决不可因此废汉字,只需多作“通俗文”即可。②五四时期,即使那些赞同拼音化的人士,也多把它视为一个较长远的目标,在落实阶段上,放在白话文之后。

      但白话文的迅速成功,也为拼音化的开展提供了若干方便,这特别地可以从拼音化运动论证策略的调整中看出。自清末起,拼音化论者对汉字的批判主要围绕着汉字本身的性质和功能展开。白话文运动铺开后,人们越来越多地注意到,汉语在表达新事物和新思想方面,存在明显不足。这引发了思想界对汉语发展水平问题的讨论。经过讨论,新文化人认为,汉语可以适用于现代社会,但也存在一些缺陷。为此,主张拼音化的人士提出,汉语的不足并非其自身原因造成的,而是受到汉字牵累所致;要解放汉语,推行真正的白话文,就必须废除汉字。这个论点从汉语发展水平入手,突破了拼音化论者长期就汉字论汉字的思路,且巧妙借助已基本稳定下来的白话文权威,使二者结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在拼音化运动的历史上,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论证角度。

      白话文历来都是学界讨论的重点,汉字拼音化近年也吸引了不少学者的注意。不过,这两个孪生运动存在什么关联,既存成果仍很有限,已有的研究也更侧重于对它们的思想结构进行分析。③与此取径不同,本文考察的是,白话文的广泛推行怎样引发了思想界的语文论争,又怎样进一步促成了拼音化运动论证策略的调整。换言之,本文关注的是白话文和拼音化运动的动态思想关联,而不仅是它们在思想结构上的静态联系。

      其次,这个问题的解决,必须同时注意到文字、语言和文体三个层面。④但既存研究往往只注意到文字和文体,对语言层面重视不足。事实上,在新文化人那里,白话文和汉语常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密不可分;同时,白话文在实际上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汉字影响。因此,它最为集中地展示了汉语和汉字的关系。这也就不难理解,何以自白话文运动兴起后,关于汉语的评估,以及汉语和汉字的关系,就不断引发争论。这些议题主要包括三点:第一,汉语是否适用于现代社会?第二,汉语是不是一种进步的语言?在这两个议题的基础上,第三个问题被提了出来:在汉语的发展史上,汉字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前述拼音化运动从汉语论汉字的思路,正是通过这些讨论,一步步形成的。

      一、“仅废中国文字乎?抑并废中国言语乎?”

      1918年8月,《新青年》发表了朱经农给胡适的一封信。信中把当时国内各种“文字革命”(即本文所谓语文革新)的主张归纳为四种:一是“‘改良文言’,并不‘废止文言’”;二是“‘废止文言’,而‘改良白话’”;三是“‘保存白话’,而以罗马文拼音代汉字”;四是“把‘文言’、‘白话’一概废了,采用罗马文字作为国语”。⑤朱氏所用“文字”一词是广义的,包含了文体、文字及语言在内。这四种主张均与白话文运动有关,而一种比一种更为激进:前两种都还集中在文体的层面,第三种已涉及汉字的存废,第四种更是把汉语、汉字、汉文一网打尽,全部推翻。

      在这四种主张中,《新青年》同人最热心的主要是第二和第三种,但也有人支持第四种,其中最积极、影响最大的是钱玄同。⑥1918年4月,《新青年》发表了他给陈独秀的一封信,明确反对“改汉字为拼音”。钱氏认为,中国言文不一,且方言分岐,要靠几个人的力量“在十年八年之内”完成统一语言的事业是不可能的。然语言不一,“即断难改用拼音”,何况汉文乃“单音文字,同音者极多,改用拼音,如何分别”?更重要的是,汉文本来就缺乏“新理、新事、新物”,如用汉字造新词,“既改拼音,则字中不复含有古义,新名词如何造法?难道竟译Republic为Kung-huo,译Ethics为Lun-li-hsuh吗”?盖译义容易造成对原文的曲解,不利于新思想传播;若在文中直接夹杂西字,“则一文之中,用西字者必居十之七八,而‘拼音之汉字’,不过几个介、连、助、叹之词,及极普通之名、代、动、静、状之词而已”,又有何必要?⑦

      但钱玄同这样说绝不是要退回朱经农所讲的前两种主张,相反,他实以为汉字已无可救药,必须废除,代以“文法简赅、发音整齐、语根精良之人为的文字ESPERANTO(今通译‘世界语’——引者)”。用Esperanto写作,意味着汉语至少已不能作为书面语使用;而钱氏是要求言文合一的,则口头语也势必行用Esperanto方可。显然,他的“废汉文”实已不止废汉字,且是要废汉语了。自然,他也知道这很难一下办到,故建议“在过渡之短时期中”,采用“某一外国文字”如英文或法文“为国文之补助”,同时限制汉文字数,以“减杀”旧文字的“势力”;对于输入新学问,则应“直用西文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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