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中央大学的“应变”与抉择

作 者:

作者简介:
蒋宝麟,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后,Email:jiangbaolin@sass.org.cn,上海 200235。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1948年底到1949年初,国内战局急剧变化,国民党军队在江北溃败,江南局势极不确定。在此形势下,南京政府一方面中枢易人,开始与中共接触谋和;另一方面仍积极备战,并有计划地或临时将政府机关和文教机构迁往华南和台湾。中央大学是位于国都南京的一所国立大学。1949年初短短几个月内,由南京政府推动的中央大学“应变”措置引发了学校内部关于迁校与不迁校的斗争。该校大部分师生不迁的抉择,既是校内国共政治角力的结果,也与校务维持委员会的决策有关。这种特殊时期的“教授治校”方式与校内的政治氛围交错互动,造成学校原当局的合法性被消解,随之伴生的是国民党在这所大学原本拥有的政治统合力的丧失。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4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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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8年底,中国人民解放军在东北战场获得全面胜利,在淮海和平津两大战场,虽然仍处于对峙状态,但江北国民党军全线溃败似成定局。1949年初,国共彻底攻守易势,江南地区局势顿时变得极不确定。在这样的形势下,南京政府一方面中枢易人,开始与中共接触谋和;另一方面仍积极备战,并有计划地或临时将政府机关和文教机构迁往华南地区和台湾。最近,林桶法对大陆政权易手之际南京政府行政院、外交部、资源委员会、中研院等机构以及重要文物和“外省人”迁台的经过进行了细致的梳理。①林著注重“迁”的过程,而事实上,在此历史关头,有更多的机构(特别是学校)和个人在“迁”和“留”之间选择了后者。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于很多人来说,去与留原本都是选项,抉择背后的复杂缘由值得审慎体察。

       尽管学界视角各异,但大概都不否认1949年是近代中国历史进程中的关键年份。在历时一甲子之际,以1949为主题的学术著作颇有涌现。②本文以1949年政治变局中位于南京的中央大学③为例,为1949这一特殊的历史和政治符号提供一个具体而微的考察视角,希望深入对大陆政权易手之际高校应对问题的认知,探讨此时国共两党的措置对大学师生群体的去留产生何种影响,并呈现历史转折点上多数普通人的“历史感受”。

       一、迁或留:中央大学的“应变”准备

       1948年十一二月间,华东和华北两大战场鏖战正酣,战事对国民党军渐趋不利。由于解放军可能很快攻占江北全境而致南京不保,从11月起,南京政府行政院便开始部署在京各机关的迁移工作。④12月7日,教育部致函中央大学,转达交通部疏散事项,教职员疏散由交通部疏运会统一安排车票,疏散路线为南京—上海—杭州—株洲(换票)—衡阳—广州、柳州。⑤同时,和疏散各机关人员眷属一样,中大教职员可借支薪津两个月。⑥到12月底止,中大实发3个月疏散费,并在上海设立办事处。⑦

       由于时局不稳,人心惶惶,到11月中旬时,中央大学学生多无心上课,课堂人数寥寥,不少人已提前离校,教授们也生活困难,“对于上课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⑧12月中旬,中央大学提前放假。⑨12月底,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在南京会晤中央大学校长周鸿经。周鸿经透露,中大校方已派教授范存忠至台湾,胡焕庸至福州,另二人到广州寻觅新校址,但周深感“迁移计划不易实行”。⑩在12月20日致学生李新民的私函中,周鸿经说因行政院改组,教育部对学校迁移尚无指示,“瞻望前途,殊为茫茫”。12月31日,周鸿经再致函李新民,说在任校长半年之后已“颇思隐退”,他的家眷已转移到上海,校内同仁对于是否迁校,意见“颇为分歧”。(11)可见,中央大学迁校计划从此时已开始着手,但具体部署尚不明朗。1949年1月15日,胡焕庸致函校方,称已在厦门大学初步确定临时校舍,但容量不足,教职员住宅仍未能落实。(12)1月21日,中大校长周鸿经致函教育部,请求教育部致电厦门大学校长,对中大觅址予以协助。(13)台湾方面,范存忠并未找到校舍。(14)同时,周鸿经还与教授郭廷以商讨迁校事宜,准备一部分迁福建,另一部分迁台湾,最后目标为台湾。郭廷以在台湾各地觅房,没能得到台湾省主席陈诚的支持,校内也无甚响应,所以迁台准备工作未能继续进行。(15)

       由于江南形势危急,1949年1月18日教育部训令中央大学,因战事紧急,员生和图书仪器设备应早日疏散。(16)1月21日,中央大学为此召开校务会议,商讨学校“应变”方针。文学院提出“以不迁校为原则”,决议通过。同时确定3项应变办法:(1)学校应从速筹措应变经费尽可能提早致送同人薪津;(2)文卷册籍图书仪器应将不急用者尽量装箱并择要运送上海暂行存储;(3)员生及眷属在军事危急期间不愿留京者,宜由学校在可能范围内另筹安全地点设立疏散站,以便于必要时退避,其愿留京者应由学校尽量储备食粮燃料以资急需。会议最后又通过组织全校“应变委员会案”,当场票选江良规、戈定邦、蔡翘、刘庆云、何义均和胡家健为筹备委员,商承祖、吴功贤和李旭旦为候补委员。(17)

       在中大校务会议商定学校应变方针之前,许多院系并无迁址意向。1月10日,竺可桢见到中大教授梁希和刘庆云,得知医学院表示不能移动,农学院全体教授会议也主张“不动”。1月15日,竺可桢又得知中大医、农、理、工各学院多数教员均不愿离开南京。(18)由此可见,校务会议决议通过以不迁校为原则,实有较强的“群众基础”。

       事实上,中共在事先也进行了有组织的策动。1948年9月底,中共中央上海局对时局的判断是1年左右打垮国民党统治,为此确定基本方针:“积极的广泛的发展力量、巩固与扩大核心、加强重点工作、依靠基本群众、团结人民大多数的原则上,来为彻底解放京沪与具体准备对京沪的接收与管理而奋斗。”(19)10月,南京地下党已展开对机关学校公务员学生的宣传鼓动工作,反对迁移。(20)1949年1月,行政院草拟“国立院校应变计划”,要求“各院校分别拟具应变计划,选定校址,呈教育部后迁校”。之后,中央大学内的中共地下党和新青社(中共外围团体)成员借助师生关系,分头登门拜访著名学者教授,陈说迁校弊端,消除大部分教授对共产党的疑虑心理。同时,校内的左派教授梁希等也配合地下党教员干铎和陈建人,说服系内外教授反对迁校。(21)范存忠曾受校长周鸿经指派赴台湾寻觅新校址,当时他与历史系教授贺昌群住同院,中共地下党员、历史系助教王觉非通过贺昌群的关系争取范存忠反对迁校,并留在南京。(22)

       此外,位于南京的中央大学迁校与否,也受到当时政局的影响。1948年底1949年初,淮海战役正酣,战火燃至长江边。在战事吃紧之际,为了人身安全计,中大校内主张迁校者甚众。但随后政治空气发生新变化。1949年1月1日,蒋介石发布元旦文告,释出与中共停止内战、谋求和平意愿。1月21日,蒋介石宣布下野,李宗仁代行总统职权,并于翌日发布文告称,“将以高度之诚意与最大之努力谋取和平之实现”。于是,国共和谈曙光乍现,国内顿时弥漫和平空气。若就此停战,无论两党关系如何改变,国家政权性质怎样确定,南京城必可避免兵镝之祸,故校内不迁的舆论又占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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