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学作为家族中世代延续的学问、家族的治学方法和治学特色①,在中国历史上起源甚早。某些专门之学如天文学、史学之成为家学,当与世官制度有一定的联系。但家学与世家大族中的主流群体结合在一起,则是自东汉以后逐渐形成的。陈寅恪先生曾说:“盖自汉代学校制度废弛,博士传授之风气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又说:“公立学校之沦废,学术之中心移于家族,太学博士之传授变为家人父子之世业,所谓南北朝之家学是也。”② 宋代的学术中心当然已不再限于家族,但在教育发达、文化昌盛的社会条件下,在存续持久、地域辽阔的时空范围内,学术中心也不可能完全局限于一处。可以说,宋代的家族尤其是世家大族,在一定时期和一定区域范围内,仍是学术中心之一。因而,其家学在学术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值得探讨。本文仅就若干方面略加论述,以见教于方家。 一、宋代家学的主要内容 宋代家学内容丰富,与自两汉以来的家学内涵并不完全一致。汉代将家学称为家法,也称家业,主要是指治学的方法和规矩,即使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师生之间,治学也要遵守家法。宋代家学虽然也可称为家法,但在此意义所使用的家法一词,往往更多地是指家族成员的治学方法和传统,而普通的师生关系,已很少再称家法。在治学的范围上,汉代以来许多家族往往世传一经,以解释经义为主要学问;而宋代世家大族的家学,虽然仍有少数世传一经的情况,但整体上看,范围十分宽泛,其核心主题则有两个:一是对社会和自然的认识、描述;二是伦理教化。同时,在治学过程中所形成的具有一定特点的方法,也往往被视作家学的一个方面。 (一)认识、描述社会和自然的知识,作为人类社会长期积累的结果,既是普通家族知识传承的主要内容,无疑也是世家大族家学的一个主题。这类知识,在家族内的传承,往往会在某一方面有所侧重。而且,一个世家大族所侧重的方面,又往往能够获得较大的成就和社会影响。怀州武德县人李允及,其祖先“三世传春秋学”,至其父“始以明经取科第”,李允及“亦世其学,端拱二年及第”③。眉山王氏家族以经学和史学而知名,“自嘉祐迄嘉泰,百四十余年,世称为文章家”④。这一家族的学术人物主要是王当、王赏、王称和王立言等。浦城章氏家族的章友直,“善画龟虵,以篆画笔,亦有意。又能以篆笔画棋盘,笔笔相似”⑤。其女章媊,“善界画,颇有父风”⑥;又“工篆书,传其家学”⑦。由武转文的成纪张氏家族,至南宋中期以后逐渐以诗词而知名,其成员自觉继承家学内容的倾向亦十分明显。张镃善诗,“杨诚斋(杨万里)赏其诗”。其子张濡,“擩染家学,别出机杼,独自成家”。张濡之子张枢,“工长短句”⑧。张枢之子张炎,则是宋末元初著名的词人。邓牧为张炎词集作序时明确指出:“其父寄闲先生(张枢)善词名世,君又得之家庭所传者。”⑨邵武严氏家族同样以诗词闻名,严羽在《送主簿兄之德化任》一诗中曾自豪地吟道:“唐世诸严盛西蜀,郑公勋业开吾族。后来避地居南闽,几代诗名不乏人。叔孙伯子俱成集,我兄下笔追唐及。……”⑩ 在家族所擅长的方面,还往往形成家族成员学术观点的相同或相近。朱熹曾评论建宁胡氏家学说:“季随(胡宏季子)主其家学,说性不可以善言。……此文定之说,故其子孙皆主其说,而致堂(胡寅)、五峰(胡宏)以来,其说益差,遂成有两性:本然者是一性,善恶相对者又是一性。他只说本然者是性,善恶相对者不是性,岂有此理!……季随至今守其家说。”(11)朱熹不以为然的学术观点,在胡氏家族中却能代代坚持。 (二)注重伦理教化,是宋王朝建立后的时代要求,也是世家大族家学中的另一个主题。这一主题又有两个方面的表现。其一是家族成员之间注重忠君等伦理观念的教育和修养,其二是家学内容上注重对伦理教化及其相关问题的学术探讨。在宋人的传记资料中,时常提到传主的伦理修养,这并不足为奇,因为高尚的道德修养在任何时代都是为人们所称道的。不过,有关世家大族成员的记载中,其忠君思想往往被描述为得自于家族传承,是家学的重要内容。新喻刘氏刘奉世自称其家族“家世唯知事君,内省不愧恃(应为‘怍’)”(12)。王十朋称吴越钱氏“家传忠孝,世袭簪缨”(13)。汪藻所撰写的李纲封赠制书中则说:“具官某,家传经术,世禀义方,教予以忠。”(14)方大琮所撰《方氏仕谱志》对族人的要求是:“学者何记诵多而已乎?词艺精而已乎?科第华其身而已乎?要必基以忠孝,充以器识。自其师友讲习,无非君民事业。则其出也,光明俊伟为国家闻人,而后不负所以学。后来勉乎哉!”(15)显然,宋人是把忠君等伦理观念的教育和修养看作世家大族家学不可缺少的内容。 世家大族家学对伦理教化及其相关问题的学术探讨,则几乎可说是天水一朝的学术主流。“自古创业垂统之君,即其一时之好尚,而一代之规橅,可以豫知矣。”(16)宋初最高统治者注重伦理教化,这种“好尚”,就已经预示了世家大族学术发展的基本方向。张端义所说的“本朝大儒,皆出于世家”(17)——周惇颐、程颢、程颐、张栻、朱熹、吕祖谦、胡寅等人,恰恰正是理学形成过程中的一些关键人物。仕宦最为知名、家学又源远流长的东莱吕氏,一家“登学案者七世十七人”(18),学术难免庞杂,然其核心仍是对伦理教化的探讨。朱熹说:“吕氏之先,与二程夫子游,故其家学最为近正。然未能不惑于浮屠老子之说,故其末流,不能无出入之弊。”(19)吕公著“自少讲学,即以治心养性为本”(20)。其子希哲,“集益之功,至广且大。然晚年又学佛,则申公家学未醇之害也”(21)。希哲玄孙祖谦,其“学本之家庭,有中原文献之传”,不但进一步发展了家学,而且影响巨大,“居家之政,皆可为后世法”(22)。与二程道学并行的陆九渊心学,在这一问题上也是殊途同归。“象山先生家学有原,一门少长,协力同心,所以敬养其亲者,既已恪供子职。”(23)陆氏本身为义门,伦理教化为世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