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龙名字解诂与《孟子》“龙断”语义探源,就像求解一道二元二次方程,只要将两个未知数变成一个未知数,然后代入方程式,则两个未知数即可互相为解以至各自得解。然求解的方法虽易,求解的过程却繁。但批郤导窾的奏刀愉悦,也正在技经肯綮的节节推进之中。 一、公孙龙:一个被历史遗忘的名字 先秦有两个公孙龙:一是孔门弟子公孙龙,字子石;一是六国时辩士公孙龙,字子秉。这似乎已经是学术界的共识,但在汉唐甚至直到明清之际,这两个公孙龙却常常被误认为是同一个人。职是之故,虽然晚近及当代学者业已能够分清这两个公孙龙的基本年代界限,但这两个公孙龙,其名其字的意义关联以及二者的区别,却并未真正有所认知,以致在确认《庄子·徐无鬼》篇“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之“秉”是否即六国辩士公孙龙之字时,显得疑虑重重,犹豫不决,因而关于六国时辩士公孙龙字子秉之说,迄今未能得到必要的探究。我们认为,判明辩者公孙龙其人的真实身份,以与孔门弟子公孙龙相区别,应是《公孙龙子》研究所亟待解决的千古悬案。 有两条材料足以证明:明代以前,孔门弟子公孙龙与六国时辩者公孙龙经常是被混在一起的。如号称明代最为博学的杨慎(字用修,号升庵),其《丹铅摘录》卷七及《丹铅总录》卷十四皆有类似混淆。杨氏曰: 《史记》载公孙龙为孔子弟子,其论“白马非马”亦自附于仲尼谓“楚人亡弓”之说。且云:“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而非龙异白马于所谓马,悖。”可谓曲说矣。其他篇有云:“青骊乎白而白不胜也,白足之胜矣,而不胜,是木贼金也。木贼金者碧,碧则非正举矣。”其意以白比君道,青比臣道,骊者,色之杂也。青骊于白,谓权臣擅命而杂君道也。金本制木而木贼金,犹君本制臣而臣掩君也。其说与《易》所谓玄黄、《论语》恶紫夺朱同,而颇费解说。又曰:“黄其马也,其与类乎!碧其鸡也,其与暴乎!”解云:“黄,中正之色;马,国用之材;故曰与类。碧,不正之色;鸡,不材之禽;故曰与暴。”其说类《孟子》“白马”、“白人”之例。然其淫放颇僻,去孔孟何啻千里!① 杨慎卒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其生平鼎盛之时,正值明代中叶。《明史·杨慎传》谓“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而四库馆臣亦谓杨氏“博洽冠一时”②。然其人不仅指“白马非马论”者为孔子弟子公孙龙,且以其说与儒家正宗经籍《周易》、《论语》、《孟子》诸书相比附,而斥其“淫放颇僻,去孔孟何啻千里”。是杨氏不过诛其背师叛道而已,并未逐其人于圣门之外。有明一代如此博洽之人,乃有如此鹄突之说,则无怪乎迟至晚明之际,作如是之想者仍然不乏其人,且更欲以公孙龙裭夺儒门真传曾子之圣贤席位。此汪琬《辨公孙龙子》一文之所由作也。其文曰: 胜国之末,吴中异学繁兴,有谓孔子独传道于弟子公孙龙者,遂奉《公孙龙子》数篇以绌《曾子》。噫,何其谬也!殆《王制》所谓“行伪而坚,言伪而辩”者也。虽其说诞妄,或不足以惑众,然而吾不可不论。按《史记·仲尼弟子传》龙字子石,《家语》以为卫人,郑玄又以为楚人,已莫知其真。追论岁月,决非赵之辩坚白同异者也。龙少孔子五十三岁。《年表》孔子卒鲁哀公十六年,是岁周敬王十四年也③。龙年二十岁。至周赧王十七年,是岁赵惠文王元年,封公子胜为平原君,距孔子卒时已一百七十九年矣。龙若尚在,当一百九十八岁,得毋为人妖与?《平原君传》君厚待公孙龙,及驺衍过赵论至道乃绌龙。史明言龙辩害道,而顾倡为孔子传道之说,何其谬也!又孔穿尝辩龙所谓臧三耳者,穿则孔子六世孙,其世系明白可考。而龙与穿同时,顾得见其六世祖邪?其必不然也,审矣!且孔子之门,畔孔子者矣。诸弟子之后,或流而为荀卿,或流而为庄周、禽滑厘,纷纷籍籍,皆异学也。龙坚白之辩,悖又甚焉。使果尝受业孔子,果老寿二百年不死,则孔子复作,亦当不免于鸣鼓之诛,况可推为传道者哉?庄周曰: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然则龙特辩士,当时不谓之知道,龙亦未尝以道自诩也。故吾谓春秋六国间当有两公孙龙,决非一人。其传道云云,此吴中无忌惮者之言,绝无据依者也。刘歆《七略》:《公孙龙子》十四篇,在名家。又庄周谓惠子曰:“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或谓秉即龙也,盖其字子秉。并附之以俟考。④由汪文可知,即使是明末,亦有将辩者公孙龙当作孔门弟子公孙龙而顶礼膜拜者,可见混淆两个公孙龙者,可谓渊远而流长矣。 的确,春秋六国之间有两个公孙龙,虽然其说业已成为学界普遍接受的共识,但由于从学理上真正区分孔门弟子公孙龙与六国时辩者公孙龙是比较晚近之事,因而如何在名字上区别这两个不同的公孙龙,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突破口。而对于唐宋以来相传之说,学者亦在然疑之间,难成定论。大致说来,有如下两个方面的原因及相关看法: 其一,“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乃出自《庄子·徐无鬼》篇,世人以为庄子多寓言,因而未必实有其人。如清人洪颐煊即认为“秉”乃“宋”字之讹。洪氏曰: “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颐煊案:《庄子·天下篇》:“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荀子·非十二子篇》:“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天论篇》:“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汉书·艺文志》:“《宋子》十八篇。”“秉”疑“宋”字之讹。《困学纪闻》谓公孙龙字子秉,非也。⑤洪氏认为,见诸载籍者,有与尹文相提的宋钘,也有与墨子并称的宋子,而独无以“秉”为姓而称“秉子”之人,故“儒墨杨秉四”之“秉”疑当为“宋”字之讹。近人马叙伦依其说,又进而以形、音两讹为说,推论“秉”字当由“宋”字辗转讹误而成。马氏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