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说研究美学需要资格的话,那么在德国哲学家中,叔本华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对于美学的经验性对象,各种各样的艺术,他毕生都在“沉浸浓郁,含英咀华”。他每天都要阅读文学作品,每天都要用笛子吹奏音乐,而且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参加音乐会,或者观赏戏剧演出。在他四十五岁以前的漫游中,他到过欧洲许多美丽的城市,尤其是对它们的建筑和艺术博物馆倾注了巨大的热情和兴趣。他不仅撰写过专门的文艺论文,如《艺术的内在本质》、《音乐的形而上学》、《文学的美学》,而且在其哲学论著中还表现出对古代和现代文学知识的了如指掌,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他可以随意称引任何一位知名或不知名的作家及其作品。 所以,当我们读到他以极为轻蔑的口吻谈论康德对艺术的无知的那段文字时,便不感到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了: 人们不得不惊叹康德,他对于艺术大概始终是很陌生的,从各种迹象看,他对于美也像是很少接受力似的,加之他也许从来没有机会看到一件有份量的艺术品,最后无论是从他那个世纪或是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对于应该和他雁行的巨人兄弟歌德他也好像一无所知似的,……① 在此,叔本华对于康德的优越感溢于言表。我们有理由断定,叔本华在艺术批评上是一个经验主义者,他相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知器”(刘勰语)的认识规律,尽管从他的哲学体系上论证这一点是要走过许多路程的,最终也未必能够达到公认的目的。 研究叔本华美学还应该牢记另一个事实:同所有德国哲学家一样,美学是他哲学的一个有机构成。细玩他的哲学巨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可以发现,他的美学是如何一心一意地、几乎不折不扣地贯彻他的意志主义的本体论、认识论和伦理学的。换句不算夸张的话说,如果在他的哲学写作中,留下美学空白的话,任何一个哲学爱好者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出完美的填充。 然而,叔本华的美学既非全然的经验概括,也非绝对的哲学演绎。我们倒是看到,在他的美学中经验与理性、直观与抽象、创造与阐释的持久的拉锯战,当然也不乏短暂的平衡。在经验占上风的时候,我们会感到他的美学亲切可人,入情入理;在他强制推行自己的哲学路线时,他竟可以公然无视最基本的艺术事实,可以最粗暴地践踏普遍的艺术经验。这使我想起恩格斯在谈到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理论化的世界观、潜在作用的情感趋向与现实的逻辑力量所产生的冲突时所论证的写作规律:“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违背作者的见解而表露出来”。②我以为,这一规律不仅适用于文学创作,这一点已经人所公认,而且也适用于哲学创作,推而及之一切形式的写作。写作活动所形成的特殊机制可以不完全接受理论的指令和约束,有时它的顽强的一意孤行甚至会造成对理论的颠覆。 因此,本文在忠实地描绘作为其哲学体系一个方面的美学的原貌的同时,对于叔本华的艺术经验如何使他突破僵硬的理论规定也将予以充分的注意。③这是为了纯粹学术的需要,也是为了当代现实的需要。 二 形而上学冲动同哲学史一样古老,甚至同人类史一样悠久,因为超越物质性存在的局限进入精神性的自由境界本来就是人的最重要的天性之一。席勒在谈到审美活动时曾不无启示地提出“理性冲动”(或曰“形式冲动”),即主体对于必然性的渴望与追逐。从个别中见出一般,从偶然性中发现必然性,是人类试图把握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天然冲动,尽管在效果上显然似乎更基于实际的需要。 美学无论是作为哲学的要求,抑或人类理性的愿望,绵绵无期地为美人、美景、美德和美的艺术寻找统一点或本源性的东西。柏拉图的美学对话《大希庇阿斯篇》便是西方系统探索美学形而上学的最早尝试,虽然在逐一考辨了各种流行的美学观念后,他不得不承认“美是难的”,但这一未竟的探索却吸引了无数的后来者:亚里士多德、普洛丁、休谟、柏克、康德、谢林、黑格尔、车尔尼雪夫斯基。无论依据什么样的标准,将他们划作形式派、内容派、主观派、客观派,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在形形色色的美的现象中,寻找美的基质,即美本身。 叔本华虽然没有明确地给自己规定抽绎美本身的哲学任务,但是在他的整个美学体系中,美学本体论实际上处于一个潜在的指导位置,或者形象地说,是活的木偶的牵线人。 叔本华关于美的本源的回答是他意志本体论的一个逻辑必然。借鉴康德,他把世界一分为二:表象(相当于现象)与意志(相当于自在之物),前者是后者的表出和客体化,后者是前者的本体和源泉。鲍桑葵在揭示叔本华的美学渊源时指出:“不论就他的素材来说,还是就他的理论来说,叔本华都是一个真正的后康德派。”④其实,这一论断用在哲学方面,也许更符合实际一些。在美学方面,如果我们愿意就其每一论点进行爬梳的话,应该说叔本华从柏拉图那里取经更多,随后的分析可以证明这一点。 在意志与表象之间,有着一个对美学来说至关重要的中间环节,尽管在哲学上也不无意义——叔本华从柏拉图那里借取了“理念”作为从意志到表象的一个驿站,在这里“理念”似乎是专为美学而设的概念。因而,我们有必要在“理念”问题上多花笔墨。 关于柏拉图的理念,叔本华看到,它“多少世纪以来就被认为是柏拉图学说中最重要的,然而同时也是最暧昧的、最矛盾的学说,是许许多多观念不同的头脑思考、争论、讥刺和崇敬的对象。⑤但是,叔本华在多处声明:“在我用这个词时,总要用它原始的、道地的、柏拉图曾赋予过的意义来体会;而决不可想到以经院派的方式来进行独断的理性的那些抽象产物上去”⑥。叔本华是否真如他所言不仅是借取了“理念”一词,而且以与“经院派的方式”不同的原样沿袭了柏拉图本初的意味呢?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先,让我们来研究一番柏拉图的理念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