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家思想的形成和发展,在我国数千年历史上有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直到如今以至后世还将继续下去。先秦儒家思想的形成,固然是孔丘及他的一批门徒弟子共同切磋琢磨的结果,但儒家学说的进一步系统化和理论化,则不能不归功于孔丘的再传弟子孟子(柯)和荀子(卿)。在十年动乱的时期,学术界被搅得是非颠倒、混乱不堪,孟、荀二家被人为地对立起来,孟轲是儒家的代表,成为复辟派,罪不容诛,而荀卿则被戴上法家的桂冠,成为革命派,荣若华兖。这完全是为了服务于某种政治目的而对历史人物的任意歪曲。事实上,孟、荀二人是从不同的角度发展了孔门的儒家思想,外表乍一看来,二人的学说似乎是对立的,其实,在一些根本问题上是一致的。他们的不同的理论,在儒家学说发展的道路上,却正起着互补的作用,使得儒学理论日趋完整和严密,成为华夏文明中居于核心地位的精神支柱。所以,我们在研究儒家思想学说的发展时,孟、荀二人的历史地位和功绩是不能低估的。 孟、荀在我国古代美学思想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们把先秦儒家的美学思想,从本体论到方法论,作了重大发展。冯友兰先生认为“孟子代表儒家的理想主义的一翼,稍晚的荀子代表儒家的现实主义的一翼。”(《中国哲学史》,83-3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这种看法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孟子侧重于从人的主体意识修养(心和性)发展儒家学说,论者称之为唯心主义;而荀子则侧重于从礼法的强制与人的实践行为发展儒家学说,论者称之为唯物主义。从哲学思想的层面上去看,这也未尝不可。在人类哲学文化发展史上,唯心主义有其不可磨灭的功绩,正如孟子的学说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对于高扬人们的主体意识和主观精神方面,起了难以估量的作用。冯友兰先生的看法,同样也适用于说明孟、荀美学思想的各自特色。美学思想中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不是互相排斥的对立物,倒是相辅相成、互融互补的,二者的结合构成具有鲜明特色的儒家美学思想体系。我想,把孟、荀的美学思想作一番比较,对研究儒家美学思想的总体特征是有重要意义的。我们首先要看到孟、荀美学思想的差异,这才可看到他们的美学思想内涵的丰富性和独特性;但我们更要看到他们的异中之同,从而寻找到他们之间互融互补的契合点。这才是我们认识我国古代美学传统的契机。 一、审美主体人格的修养 我这里说的审美主体,是指作者和读者双方而言,就作者来说,他既是美的创造者,又是美的鉴赏者。作为审美主体,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首先涉及的问题就是他们的人格修养问题,也即是主体人格美的修养问题。中国有一句俗话说:“文人无行。”几千年来,文人背上这口黑锅,实在也是冤枉。我想,这种偏见的形成,可能是来自两方面,一是历代封建礼教观念作祟,总是把某些文人追求个性解放、婚姻自主等合理的思想和行为,看作是离经叛道,违背纲常,故诬之为“无行”。但另一方面,文人中确实也有少数品格低下,行为不检的人,败坏了文人的名声。元好问讥笑潘安仁“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就是因为潘岳一面大谈清高,一面却趋炎附势,阿谀逢迎。其实,儒家历来十分重视主体人格、德行情操的修养,虽然他们所理解的“人格”的封建道德内容中有应扬弃的糟粕,但要求每个人,尤其是文人,要有高尚的人格,要有纯净的道德修养,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要有好思想,好品格。正如毛泽东所说的:要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这难道不对吗?就拿儒家的“君子”来说吧,“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些做人的品格和处世的行为准则,难道不也是我们所需要的人格精神吗? 在重视人格修养这个根本问题上,孟、荀是一致的,他们都主张审美主体首先应具有高尚的人格,才可能在健康的审美活动中实现教育人、感化人、塑造人的目的。但是,如何进行人格修养?在什么基础上、用什么方法去完成人格修养?在以下这些问题上,孟荀却产生了分歧。 第一个问题:人格修养的基础是什么?也就是说人格的基础是人的先天本性还是后天的社会实践?这首先涉及孟、荀的性本善和性本恶的理论之争。孟子认为人的本性是善的,一切不善的思想行为都是后天社会生活影响形成的,因此,一切仁义道德的教育都是为了唤醒人的善心,即所谓的“良知”和“良能”,是先验的天性。他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尽心》上)这良知良能,就是天生的善的本性。人性究竟有没有善与不善之分呢?孟子曾和告子反复争论过: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告子》上) 这就是说,善是人的天生本性,不善(恶)则是后天习染而成,因此,一切后天的教育,都是为了使人复归本性、发现良知。孟子为了证明人的本性是善的,他列举了大量事例: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侧隐之心,非人也(《公孙丑》上)。 把“不忍之心”作为“性善”的本能表现,推而广之,他把“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都说成是本性善的表现。再进一步,他把仁、义、礼、智都说成是天生的“善”的本性,即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同上)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止一次地作了说明,譬如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告子》上)孟子把“人性善”看作是衡量人和非人的准绳,如果没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就被认为是“非人也”。他说过:“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也许以上所说的就属于“几希”的范围了。显然仁、义、礼、智都属于社会伦理规范,是儒家的道德观念,是社会实践的产物,但孟子却要把它说成是人性的“善”的表现,是先天的本性。因此在他看来,人格修养的终极,就是要恢复人的良知、良能,把仁、义、礼、智变成发自内心的一种自觉人格。我国古代文艺美学中提倡“童心”、“赤子之心”等等,显然都是来自孟子的性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