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的景象 会不知不觉的进入他脑中 以其全然庄严的意象 ——华滋华斯《序曲》 本文论述一个涉及到自然美学、文化地理学和审美心理学的论题。前人对此有过不少直觉的结论。不同地域的文学家有不同的文化审美心理结构。虽然文化审美心理是由许多因素影响生成的(地理环境;民族;生活方式;经济;生活经历;政治制度;艺术教育和传统;时代思潮),但地理环境无疑有着基础性的潜在影响力。无论现代社会如何城市化,人与自然的联系终不可割断,尤以气候与地形地貌地理位置等因素影响为甚,何况文学家比一般人格外的关注自然美呢。从地域文化的发生学角度看,在漫长的历史生活里,人与自然息息相通,由此每一种地域文化都建构了与地理环境相适应和谐的文化审美心理结构,从而在艺术传统里留下一套密码,在种族的有机体里遗传下来特定的集体无意识。这样,某一地域文化的民族心理特征、艺术遗产,呼应着特定的地理环境,对每一时代的文学家的文化审美心理起着共塑的作用力。显然,分析这种文化审美心理“图式”的家园,将相当有趣而又有现实意义。 有一位北方的新生代诗人陆健,写了一首诗《在太湖想黄河》: 惊奇于太湖的美/我才恍然醒悟/我是该回去了/回到那一望无际的平原/回到那裸露着胸脯的黄河岸边/接受那风沙的灌溉/像一匹马那样,负重、坚忍/难怪这些天/我的粗犷总和江南的细腻/摩擦/ 我是习惯了那风沙猛烈的温存/习惯了像马一样地/举步,或者狂奔/习惯了让工作/无情地抽打我的后背/如同黄河,嘶叫着/把那贫瘠的土地/拉进一个个接踵而至的年景/……我必须置身轭下/累得气喘吁吁/我的呼吸才能够平稳/我必须回到/连诗也顾不上写/连快乐也需要抓紧时间/那以严峻和慈爱/层层包裹我和我的小城/ 在这里,我被/这长亭短亭的清雅/这无牵无挂的悠闲/弄得不胜疲劳了①这首诗用否定—肯定的对比式表达强烈的思乡之情。发人深思的是蕴含在“反山水美”情感中的另一种“爱山水”情感。适我性情的山水方谓之美,否则就不美。公认为符合美的形式的江南风景,在生长在相反地理环境中的诗人眼中,竟然不觉得美,诗人强调说不是思乡情而是“习惯”问题,他不是用“被教育”的美学观念来看美,而是用“根”的文化观念来审美,他同样“惊奇于太湖的美”,同样认识江南的“清雅”,但他内心呼唤的是“一望无际”的粗犷。优美温柔的江南反而不温存,风沙猛烈的西北反而温存。秘密就在“习惯”。习惯,是地理环境赋予他生活方式和心理结构的定势。由此可以反过来推理:非黄河流域的南方人,也一定不能习惯那“裸露着胸脯的”“贫瘠的”“风沙的”西北高原。如果我到了黄河边上的小城,也会写一首诗:《在黄河想太湖》。 手边又有一个典型的例子。一篇散文《深圳,也有雨天》,作者是一位从江南到深圳工作的女子姚雪玲。她拈来“雨”这个意象,寄托她浓浓的文化乡愁。“雨”正是江南自然美学与文化心理的象征。她说:“雨,在我来说,是个浓缩了几多情意的字眼儿。因我来自江南。江南的雨,绵绵长长,细细的,似有似无地漫天飘洒。古时骚人墨客送它一个极形象诗意的名儿:烟雨。江南人走在这薄薄的烟雾般的雨中,那般宁静恬然,那般朦胧诗意,仿佛与烦嚣的人生有了一点距离。有了雨,江南人便拥有了奇特的个体空间——伞下世界。在那里,可以笑可以哭,可以任意流露内心情感,可慢慢梳理昨天今天和明天。没人打搅你,雨和伞隔断了一切。多好的江南雨!”然而来到深圳,这位“温带”女子却发现热带特别多晴朗的晴天,天特别蓝云特别白阳光特别充足,因此深圳的节奏特别紧张,明晃晃的衣食之争在这里更为激烈,使她总是把深圳和美国西部的大自然联想在一起。她想在深圳重新拾起在江南过惯了的生活方式:读《红楼梦》、听名曲、啜香茗,可无一人响应。于是她大叹:哦,远离了的江南人,你们温文尔雅的气质,那层出不穷的才情文人,没有浓厚文化氛围的熏陶,是不可能产生的。这应归功于那一飘就是一、二个月的江南雨。它潇潇洒洒铺天盖地如薄纱的帷帘般放下,立刻隔住了阳光下太多的喧腾和扰攘,以及过分明白清晰的事物形象。雨来了江南人可以把杂七杂八的事都推开,雨就是最好的理由,一切等天晴了再说,于是雨给江南人带来了闲闲的时间静静的空间,陪伴一帘斜风细雨,江南人可以读书听音乐对弈吟诗抚琴,可以静静地听自己的心说话。而深圳的晴天太多了,太明亮了,声光无尽,无形中催迫着深圳人奔哪、赶哪!② 诚然当代江南比深圳有一个时代差的因素。但作者描述的却主要是气候环境给人的文化审美心理感受。当人改变了环境以后,生活方式、文化心理与新的地理环境便发生了冲突,这篇散文的对比在本质上与上一首诗的对比是相同的。这种心理经验在一般人中间颇有典型性,说明不但是环境创造人,而且环境的生态特征与人的心态特征有着深层结构上的相似,正如绵绵长长细细、朦胧宁静的雨与缠绵温柔优雅的江南人的审美心理,岭南热辣辣明晃晃的阳光与岭南人急躁直爽明快的心理具有同样的性质或结构。从古典诗词可见,凡江南文人或长期在江南生活的文人,笔下总少不了烟水迷离的意象。委婉细腻多情的词,就是植根于江南土地上的文体。缪钺先生说:“以天象论,斜风细雨,淡月疏星,词境也;以地理论,幽壑清溪,平湖曲岸,词境也;以人心论,锐感灵思,深怀幽怨,词境也。”③根据杨海明先生统计,唐宋婉约词所写的环境主要是江南地域,而绝少写到黄河。这些表明,妩媚骚雅、委曲精微这些江南文人的文化审美心理定势,有相当程度上是由江南地理环境影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