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美学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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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上海文化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1995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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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维在美学研究中,以文的自觉、人的觉醒和论的独立,推动了中国传统的“潜美学”向现代“美学”的转型。当然,王氏美学的逻辑建构本身也带有转型期所难免的新旧互渗之特征。

       但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我们的对王国维美学的比较研究却有着“平板化”的倾向,也鲜见对王氏美学的整体研究。其实,从文化术史的角度研究王国维的治学道路,对于人文学者在当代寻求自身的价值定位,是很有意义的。

      

       为什么说王国维是中国唯一活到了20世纪的近代美学家?

       以“境界说”为顶点的王国维人本—艺术美学与叔本华的思想血缘,可以说,既是20世纪中西美学关系的第一命题,也是中国现代美学赖以发生的首要课题。下面,我想从学术史角度谈些看法。

       第一,文的自觉。将文学作为纯语言艺术,并进而将艺术作为独立于政教人伦的审美性精神创造——若就其行为自觉而言,大约在魏晋便已发端;但就其理论自觉而言,即从人类精神活动方式之高度来界定艺术的非功利性,则此功非王国维莫属。从此,被“文以载道”压了数千年的中国文坛,总算开了天窗,可以探出头去,吸一口新鲜空气了。王氏“无用说”关于艺术本性之雄辩及其“古雅说”对艺术程式的精细品味与珍爱心态,不仅为中国美学之首创,同时也使有所更新的中国美学找到了与西方现代美学的共识,从而使中国美学成了与现代世界美学思潮遥相呼应的东方支流,而不再憋在古长城内墨守成规了。假如日后有人叙述20世纪中国文学观念的历史转折,那么,我要说,该转折的第一源头即在王氏,因为即使被视为惊世骇俗的新时期文论探索,就其基本观念而论,有些也可追溯到王氏,可见其理论的生命力或现代感之强。

       第二,人的觉醒。“人的觉醒”实为“文的自觉”赖以发生的内在动因,这就是说,支撑“文的自觉”的理论支柱,恰恰是王氏对人的生命价值的珍视与激扬,于是,人不再是被封建模具浇铸而只存天理却无个性的宗法零件,而出落为有血性、有灵气、不倦探询人生真髓的主体。大陆学界往往将近代人文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归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前驱,这没错,但却很少有人以比较的眼光,发现王氏对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即人本主义沉思,或许比重在文化—政治批判的“五四”前驱,有更纯粹,更深挚,也更丰富的人学意蕴。可贵的是,王氏还将此思考贯穿于“天才说”和“境界说”,将作者有否深挚的生命感悟作为衡量艺术的文化品位的美学标尺,这就不仅将诱发艺术家的精神超越,同时也使公众通过接受高品位艺术,而使自己对人生愈益严肃或执着。

       第三,论的独立。这不仅体现在,王氏美学已彻底摆脱了封建政教意识形态,而变成真正研究艺术的本性、规律、理想及其艺术化的人类生存意义——这么一门入文科学;更重要的是,与历代文论、诗论、画论相比,王氏美学在思维方面已获得传统美学所不曾有的理论形态。理论与思想,就其思维水平而论,确实不在同一层次;某一观念纵然表达得不系统,不严密,甚至失之散漫,零碎,但只要言之有物,发人深省,乃不失为“有思想”;但理论却非立论明确,论证严谨,条理缕析,自圆其说不可。思想可以仰赖灵感或直觉,只要有创意就行;理论却要靠逻辑来汇集、筛选与组织思想,去芜存菁,化零为整,以难以辩驳的明澈与浑然一体的凝重去打动人。因此,也可说思想是原料,理论才是成品。记得学界曾有人称中国传统美学为“潜美学”,而非真正理论意义上的“美学”,并非无理;或许,王氏的功绩之一,正在于他推动了中国“潜美学”向“美学”之转型。事实上,王氏美学的逻辑建构本身便带有转型期所难免的新旧互渗之特征。

       先看方法基础。方法是任何理论建构的思辨法则或灵魂,它不仅预先规定了理论研究的对象范围,同时也是编织理论网络的操作性经纬。传统美学建构似很少讲究统辖全局,一以贯之的方法,故往往使真知灼见如断线珍珠,乍看局部不乏精妙,再看全体则未免堆砌,不见有机结构。不错,王氏生前未写过系统的美学专著,他那“天才说”、“无用说”、“古雅说”、“境界说”所构成的人本—艺术美学,也是靠后人才整合的;但这一整合所以成立,又恰巧证明王氏“四说”之间确有某种隐性结构,整合之成功不过是这隐性结构的外化或实现而已。这就像拼缝成衣所以顺利,无非是因为原先衣料裁片业已齐全,只差最后一道工序了。显然,王氏美学的隐性结构源自其方法,这方法便是叔氏“对人生苦痛的审美超越”。它像同一基因将王氏“四说”孕育孪生兄弟,虽风貌有别,却血缘归一;但毕竟还未将“四说”连为一体,即方法对美学结构之统辖尚未完全到位。从传统美学的无结构,经王氏美学的隐性结构到现代美学之结构,可见王氏在方法意识及其应用方面确是新旧参半,既继往又开来的。

       再看核心概念。核心概念是理论系统的母题,系统内的所有定律或子概念,可以说都是从核心概念中推导出来的,故也可说,方法对结构的统辖最终是靠核心概念的内涵界定与外延展开才充分实现的。传统美学遗产可谓丰饶,却很少有环绕核心概念而有机展示的,有时也不是没有好见解,新观点,如“风骨”、“性灵”等,但几乎没有人能对类似术语作严格定义与演绎,往往满足于点到即止,结果便使好多不无灵气的观点由于得不到逻辑支撑,而最终萎缩为一个有意味的词。这是理论上的“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正是在这一点,王氏美学似明显地高于先贤,因为其非功利性“审美”作为核心概念,确像经络布遍了美学“四说”;假如说“天才”是“审美”力的艺术主体化身,“无用”是“审美”—艺术的本体特征,“古雅”是对艺术程式美的简称,那么,“境界”则是对高品位审美文化的诗性期待。这就是说,“对人生苦痛的审美超越”这一方法主线,正是靠非功利“审美”这一核心核念,才使王氏“四说”有可能趋向事实上的理论整合的。当然,王氏“审美”概念所以如此成熟,离不开叔氏的熏陶,因为说到底,“审美”概念毕竟是王氏从叔氏处拿来的,并非再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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