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学向人走来 在一定意义上说,整个一部美学史就是向人走来的历史。 在西方的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人们把美当作事物的客观性质。以为世界上的事物分为两类,一类是美的,一类是不美的;美的事物之所以显得美,就是因为具有某种审美属性。于是便到事物中去寻找这种审美属性了:“我们所要寻求的美,是有了它,美的事物才成其为美”,“它应该是一切美的事物有了它就成其为美的那个品质”(柏拉图《大庇希阿斯篇》)。这就是西方古典美学的基本思路。按照这种思路去寻找美,所能找到的无非是这样一些:一是事物的外在特征,即“形式”;二是事物的内在含义,即“理念”;三是这两方面的统一,即“典型”。 但到了19世纪后期,西方美学发生了重大的转折。简单地说,就是寻求美的眼光从物转向了人。诸如李普斯的移情说,克罗齐的表现说,柏格森的直觉说,以及现象学美学、存在主义美学、解释学美学等等,都不再把美归结为事物的客观属性,而是以人自身为美的根据了。李普斯的移情说是这样转折的最鲜明的标志:“审美的快感是对于一种对象的欣赏,这对象就其为欣赏的对象来说,却不是一个对象而是我自己。”(《论移情作用》)这样一来,西方现当代美学就很接近中国古典美学了,所以人们说西方现当代美学是西方美学向东方的转移。 中国古典美学从来就认为美的根据不在于物,而在于人。先秦儒家的“比德”说,汉代杨雄的“心声心画”说,魏晋南北朝的“文气”说、“体性”说、“情采”说等等,莫不如此。但中国古典美学仍与西方现当代美学不同,它是另一种美学形态。除了其他差别之外,中国古典美学没有西方现当代美学的严密推理和完整体系。它往往是三言两语,说完就完。例如李普斯为了解决“移情如何可能”的问题,从心理学的角度作了详尽的论证,建立了所谓“内摹仿”理论。而中国人则是径直宣布:“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唐志契《绘事微言》),“物非物也,一我之性情变幻而成者也”(廖燕《李谦三十九秋诗题词》)。说完便扬长而去,根本想不到什么“移情如何可能”的问题,洒脱极了。 但中国当代美学,却既没有继承中国古典美学的传统,也没有接受西方现当代美学的新变,而是掉过头来,远绍西方古典美学,大力强调美在客观事物。当然,这种西方古典美学的中国当代形态仍有它自己的特征,应视为第四种美学形态。 文革以前,在中国占主导地位的美学观,是认为美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似乎在世界没有人的时候就有美;美的本质是事物的现象与本质的统一,也就是“典型”。此即所谓“自然派美学”。 直到文革前夕,中国当代美学才借助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提法开始了从物向人的转移。文革之后,中国当代美学就沿着这条道路开辟了一个新阶段,即所谓“实践美学”,如果说自然派美学是物质本位论的美学,实践美学就是社会本位论的美学,故自称为“社会客观理论”。实践美学的代表人物以康德的西方古典美学为主,加上儒家的中国古典美学,用马克思的《手稿》搅拌起来,提出:美是社会理性向个体感性的积淀,亦即社会理性的感性显现。 实践美学风行一段时间之后,到了80年代后期,中国当代美学又出现了一些新的成果。 首先应该提到的是:有人高举“个体感性”的旗帜,针锋相对地批驳了实践美学,实践美学的主要特征就是站在社会理性的立场贬抑个体感性。认为个体感性是人的“内在自然”,即人的“动物性”,只有经过社会理性的积淀,使之“人化”,才成其为美。比之自然派美学,它的确从物转向了人;但它的转向人,实际上只是转向社会,而不是转向个体的人。所以从个体感性的立场对它进行的批驳是打中要害的。 此外,有的学者明确提出,美学的研究对象应该是审美活动,而不是什么美、美的本质、审美的关系等等。并以审美活动为中心,建立了新的美学体系。以审美活动为对象,就更加鲜明地把美学的目光转向了人。美、美的本质等等,还是,至少还可以是人之外的客观存在;而审美的活动则毫无疑问是人的,而且是人生之中的。所以这种美学把欲望、冲动、热情等个体感性因素引入了审美的心理学,认为这是审美活动所不可缺少的。但不无遗憾的是,这些学者把美学的对象确定为审美活动之后,却又把审美活动从人的现实存在中分离了出来,使之成了抽象概念。所以这种美学基本上还属于实践美学的范畴。 还有一些学者在接受以审美活动为对象的前提下,试图建立一个既现代化、又无所不包的美学体系。这个体系是否完善估且不论,其中有一点是很值得重视的,那就是设想在西方现当代美学与中国古典美学的基础上构建中国当代美学。例如其中最重要的三章,以“审美意象”为核心的审美文艺学,以“审美感兴”为核心的审美心理学、以“审美体验”这核心的审美哲学,就体现了这种设想。这种设想如能真正贯彻,将会从根本上改变中国当代美学那种理性至上的西方古典面貌,使之更具有人的意味。但可惜上述三章与其余更多的篇章缺乏有机联系,这种设想在整个体系中的体现并不突出。 进入90年代,美学陷入了沉寂。直至94年,才逐渐显出复苏的迹象。美学界开始认真关注美学的衰落,思索美学的出路。有的学者发表文章,提出了“超越实践美学,建立超越美学”的主张。①文章批判了实践美学的“理性主义”、抹杀审美的精神性”、“忽视审美的个体性”等主要缺点,强调只有“人的存在——生存”才是最可靠的出发点,而人的生存在本质上是“精神性的”、“个体性的”、“超越性的”。一些当年实践美学的理论代表也在新近的一次谈话中提出了“情感本体”论②。他虽然承袭王夫之“情上受性,下授欲”的说法把情放在理、欲之间,以示同提倡个体感性者的区别;虽然又说儒家思想就是以情感为本体,表明他的转变还不够彻底;但较之从前那些把人的人欲望、情感、个性统统归入“人的自然”的著作,尤其是在一家报纸上发表的强调理性、反对突出感性的声明,这仍然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变化。这些迹象虽然还很微弱,却以不同的方式表明了中国当代美学继续前进的基本方向,那就是走向个体、走向感情。而只是走向个体、走向感性,才是真正地走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