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哲学、美学和审美文化研究的对话

作 者:

作者简介: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1995 年 03 期

关 键 词:

字号:

       编者按:我国著名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李泽厚先生现应邀任美国科罗拉多学院哲学系访问教授。1994年6月回国休假期间,在北京与王德胜先生就哲学、美学及当代中国美学转型等重要理论问题进行了一次对话。本刊本着学术争鸣,集思广益的精神发表这次学术性对话,这对当前文艺研究工作是有意义的。

       王:最近几年中,您很少专门进行纯粹美学研究,而是转到了哲学领域进行学术研究。不过,这里,我仍然想向您提这样一个问题:这几年,您在美学问题上有何新的思考、新的想法?

       李:应该说,基本上没有。在我写《美学四讲》时,书中就透露了这样一个意思,即对我来讲,美学的研究到此完结。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搞它。现在,我最多是讲些课,但也没有很多的思考。

       王:在美国,您还是讲授美学课程?

       李:主要讲中国思想史,但也结合中国美学思想开点课。美学在国外仍是冷门,非常冷。这与中国的情况不同。在大学里,除了少数哲学系讲美学课以外,就没有系再开美学课了,甚至艺术史系也不开美学课,这在中国便很难想象。即便在哲学系,也很少有人听课,也不是每年都开,一般一个学期就完了。当然,也有例外。如瑞典的乌普撒拉大学就有美学系。但这种情况很少见。我以前讲过,美学在中国和在西方的地位不同。西方的宗教很强,几乎每个学校都有宗教系,有很多宗教课程。而中国似乎在发挥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中国没有那种人格神的上帝,它所追求的最高境或神秘经验,实际上属于美学的范围,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美学就包括了很深刻、也很广泛的东西,例如气功中有没有美学问题?我觉得是值得考虑的,因为它涉及了一些最高的经验。从中国传统的角度看,美学容量比较大,从最简的单感官快乐,到“高峰体验”(peak experience)和神秘经验,都可以属于美学所考虑的范围。

       比较之下,西方所讲的美学,不管在哪个哲学体系中,都不是最高的层次。黑格尔讲的是艺术→宗教→哲学。Kierkegaad更如此,审美层次的地位很低。西方的最高层次都是那种与上帝交往的神学,是讲回到上帝的怀抱中。中国回到“上帝”怀抱则是摆到美学层次上,讲天人合一、人与自然的认同和同一,这种皈依感、归宿感可以同样充满宗教感情。这就是我在《美学四讲》里提出的“悦志悦神”境界。在这个意义上,美学在中国的地位就比较高。西方学生对这一点很感兴趣,有学生问:中国没有对上帝的信仰,为什么这种传统能维持这么久?现在西方的自然环境是一个大问题,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很突出。在中国传统、特别是美学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非常受重视的,所以西方人对中国美学可能会愈来愈有兴趣。

       王:1991年,您在台湾出版的《我的哲学提纲》一书,可以说是您80年代哲学研究成果的结晶。最近,我又读到了您与高建平的一个哲学对话,是发表在香港《明报》月刊今年第三期上的,《美学与文艺学研究》丛刊第三辑上也将发表。在这里,您是否概括地谈一下,您最近几年在哲学上的主要观点?

       李:我最近写了一篇《哲学探寻录》,近2万字,《明报》月刊将从今年7月起连载四期。在这篇文章的最后部分,我将过去提到的“情感本体”,稍微展开了一下,说它一方面是中国传统的延伸,另方面似乎又可以与“后现代”接头。因为“情感本体”恰恰是没有本体,取消这个本体;情感是多元的,你怎么能够构造一种情感作为本体统治一切呢?这是不可能的。这同所谓“心体”、“性体”不一样。宋明理学讲“心统性情”,其实还是以“性”为体。性即理,构成了一种权力—知识结构的形而上学统治着人们。其实,中国儒家的精髓地“情”,而不是“性”。这一点在此没法详说。总之,我所讲的“情感本体”一方面区别于新儒家,另方面区别于一切西方的或中国的形而上学。这大约就是我的一些哲学想法吧。当然,我在伦理学方面的看法,就是我在前面所讲的“宗教性道德”和“社会性道德”这个提法,这一点我过去也没有讲过。

       王:您以前在国内主要是讲“人类学本体论”。我注意到您在与高建平的对话中,特意加了“历史”两字,提出“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这个提法当然可以看作地您所讲的“人类学本体论”的应有之义了。

       李:因为我觉得,西方也讲人类学哲学,但很多是从生物学、生理学角度讲的,而我强调从文化、历史角度讲。人类的心理或情感都是历史的产物,这个看法是和我的“积淀论”联系在一起的。人的情感既不是理性的、纯精神性的,也不是生理的、纯动物性的,它是“理”和“欲”的融合。情感中有欲望,但它不纯是欲望;情感中有理性,但并不纯是理性,它也不是用理性来控制、主宰或引导欲望。希腊也讲理性指导情感、规范情感,中国似乎更侧重于“理”溶化在“情”中,是两者的交融、混同、合一。从而理性就不在是一种主宰、控制、规范,更不是一种外在的约束,而是溶化在情感之中,成为人的情感本身的一种因素、成份或特色。这正是人的情感不同于动物的情感之所在。

       这值得多说一点。我在与高建平的对话中强调,人要区别于机器;如果人纯是理性的话,那就变成机器人了。在工具性的强大支配下,人容易变成机器,变成机器的附件。反理性主义要求人从机器中跑出来,却又常常变成了动物,人成了动物感性、欲望的奴隶。这并不是自由的人、真正的人。人应该既不是机器,也不是动物;既不是纯理性,也不是纯感性,而是两者的融合。美学恰恰是讲这个课题的。动物没有美学问题,只有欲望问题,机器人也不存在美学问题。我为什么的美学提到这么高的地位?因为它恰恰是人类所特有的东西。光有认识论不够,机器可以做很多认识工作;光有伦理学也不够,动物也有“伦理”规则(当然不是人类理性的,而是生物族类本能的)。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