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美学发展到了汉末魏晋时期,出现了新的嬗变。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魏晋文的自觉。这种“文的自觉”集中表现为对审美动力的新的认识。 所谓审美动力,是指审美发生的动机。艺术是一种创造活动,与认识不同处在于它的情感性与个体性。因此,它的动机往往伴随着人的幽情单绪,蕴涵极为丰富。但是先秦两汉时期的美学对这种特征是认识不足的,无论是《乐记》中的情本说,还是《尚书·舜典》的诗言志说,抑或《诗大序》主张的情志合一说,虽不废情感,但大都强调情感的社会内容,对文人个体的情感,官方文论一般是不赞成的。这一点从两汉围绕《离骚》评价的争议便可见出。 这种观念到了魏晋则为之一变。观念的演变首先是当时的时世剌激造成的。东汉末年爆发的战乱引起社会动荡,士人飘泊,民不聊生,原有的社会价值体系被毁弃,人们面临着对新的人生理想的寻觅。在审美观念上,人们也将文学创作从两汉的“润色鸿业”转而抒写现实的苦难,于是在审美的动力上,不再是如《诗大序》所说“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而是出自一种个体真诚的感受,建安文学便是这种审美动力下的文学潮流。 一 魏晋以来士人审美创作的动力直接来源于对国破家亡的感受之情。 从两汉以来,人们就将个人与家庭、国家视为天然纽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两汉士人的理想之路。因而家国的破灭对士人来说,总有一种灭顶之灾的哀恸。从建安文学以来王粲的《七哀诗》、蔡琰的《悲愤诗》,便贯串了这一主题。六朝文学中,凭吊古迹是一大题材。南朝刘宋时期的诗人鲍照的《芜城赋》,便是一篇著名的哀伤人世兴废的赋。作者采用对比的手法,先瞄述了这座历史名城的繁华热闹,“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可是它历经战乱之后,却是一片破败荒凉,“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坛罗虺蜮,阶头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面对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历史兴亡,作者油然升起一种孤独寂寥和感伤之情,最后他低吟道:“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鲍照在这篇赋中直叙了自已创作的动机,乃是感于天道错乱、人世纷乱而“抽琴命操”,发为浩歌。在魏晋南北朝士人看来,两汉人所信奉的“天人感应”和福善祸淫之说是荒诞不经的。错乱的年代与人妖颠倒的命运安排,使他们对国破家亡的不幸命运发出了诅咒。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巨擘庾信在他晚年所作《哀江南赋》中就哀叹梁朝覆亡和自己的坎坷遭遇。他作《哀江南赋》乃是感于内心的孤愤:“日暮途穷,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嗥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庾信晚年以自己的生活经历和识见,对梁朝灭亡、人民的悲惨命运及自己的身世,进行了沉痛的反思与抒写。杜甫说:“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可以说看到了庾信晚年萧瑟孤寂的身世与创作以《哀江南赋》为代表的诗赋的关系。《哀江南赋序》点出了作者以赋发泄穷苦之情的心态。在侯景之乱中,庾信不仅丧失了家园,而且家庭也连遭不幸,他的二子一女相继亡殁。梁亡后,庾信在《伤心赋》中哀悼骨肉夭折。人到暮年后,总是特别怀恋自己的家庭和子女。可是战乱改变了庾信的命运,使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为敌朝的大臣,子女也相继亡殁。这对他饱经苦难的心灵来说,不啻为雪上加霜。在《伤心赋》中,他痛悼自己的家破人亡:“予五福无征,三灵有谴。至于继体,多从夭折。二男一女,并得胜衣;金陵丧乱,相守亡没。羁旅关河,倏然白首;苗而不秀,频有所悲。一女成人,一长孙孩稚,奄然玄壤,何痛如之!既伤郡事,追悼前亡,唯觉伤心,遂以《伤心》为赋”。从《哀江南赋》的“穷者欲达其言”到《伤心赋》的“遂以《伤心》为赋”,可以清晰地看出,庾信是自觉地将抒写战乱对人心灵的创伤作为审美的动力与契机。其实,这在魏晋南北朝时代,是一种普遍的审美动力观念。与庾信同时由南入北的颜之推、王褒等人在他们暮年的作品中宣泄了内心的离乱羁旅之悲。比如颜之推自叙身世的《观我生赋》类似《哀江南赋》,作者在赋尾感叹:“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鸟焚林而鎩翮,鱼夺水而暴鳞,嗟宇宙之辽旷,愧无所而容身。”这是对那个时代士人孤独命运的愤怒诅咒与哀叹,覆巢之下无完卵。当时,人生的破碎、人格的扭曲和灵魂的煎熬构成了文艺凄厉惊艳的旋律,它有别于任何一个朝代的文艺风貌。像陆机虽然在西晋太康年间的文才为时人所赏,他热心仕途,可是亡国破家的心理阴影与创痛,使他在洛阳时倍感孤独。他的创作喜欢咏叹人生无常,以至于颜之推说:“陆平原多为死人自叹之言。”(《颜氏家训·文章》)他写哀亡伤逝的诗文,其实是渲泄心中的忧惧与孤独,以求得一点慰藉。如《叹逝赋序》云:“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内,索然已尽。以是思哀,哀可知矣。”这是哀悼亲友相识多所亡故,而《愍思赋》则是哀悼亲生姊:“予屡抱孔怀之痛,而奄复丧同生姊,衔血哀伤,一载之间,而丧制便过,故作此赋,以纾惨恻之感。”陆机和南朝的江淹等人,所以喜欢以离愁别恨、生死大化为创作的题材,这大约是朝代嬗革、沧海桑田的变迁,带来了人们对生死问题的特别敏感。即使自然界草木的凋谢、季侯的转换,也使他们怵目惊心,感伤不已。“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陆机在著名的《文赋》中揭示的文人的创作心态。便鲜明地染上了这一时代心理。庾信甚至认为汉魏以来的创作动力都是为了反映离乱、怊怅述情。他在晚年为北周赵王文集所写的序文中提出:“昔者屈原、宋玉,始于哀怨之深;苏武、李陵,生于别离之世。自魏建安之末、晋太康以来,雕虫篆刻,其体三变。人人自谓握灵珠之珠,抱荆山之玉。”庾信认为屈原、宋玉和苏武、李陵的创作都是抒写悲怀。而汉末魏晋以来,虽然“其体三变”,创作思潮变迁不定,但都似乎继承了这一传统。他的这一看法,与钟嵘《诗品序》以悲为美的创作本原说是一致的。体现了新的审美观念。 二 人生如寄是汉末魏晋以来一种流行的看法。如何超越生死,使生命意识流传后世。这是当时人思考的一个问题。《三国志·文帝纪》注引《魏书》曰:“帝初在东宫,疫疠大起,时人凋伤,帝深感叹,与素所敬者大理王朗书曰: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土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曹丕从建安文士的一时病没中深深地感到人生孤独、生命短暂,只有永恒的时间与空间是长存的,人要获得后世的认可,就只有通过审美创作与著书立说来立名不朽。这样,审美创作的动力又与人的生命意识相联系,成为当时人解决人生问题的一种答案。在《典论·论文》中,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而“气”是作者个性气质的显现。因此,它与传统的“诗言志”中的“志”含义不同,文章是作者个体之气的处理,一旦形成后又能超越作者的肉身存在而长传后世,为“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可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曹丕慨叹许多人目光短浅,“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庄子说过:“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而为死。”(《知北游》)东汉的崔瑗临死前对儿子们说:“人禀天地之气以生,及其终也,归精于天,还骨于地。”(《全后汉文》卷45)在汉魏之际的士人看来,人死后不过是一抔黄土,一道浅丘而已,瞬息而逝,唯有文章可以传之后世。司马迁生前寂寞孤独,他著书立说,“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使自己的生命意识与人格为后世人所瞻识。曹丕在这里也强调,人们只有通过著书立说才能垂名后世,可惜世俗之人只知道为目前事务所迷,贫贱时为艰苦所慑,富贵时为逸乐所溺。于是一生庸碌即逝,无所作为。陶渊明在著名的《感士不遇赋》中慨叹世风日下,寂寞孤独时提出:“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已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闾发已矣之哀。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已者也。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陶渊明鞭挞了当时争名于市、争利于朝、廉耻丧尽、道德堕落的风尚,慨叹立行之难,而人生百年,瞬息已尽,莫名的悲哀和孤独一齐涌上心头,而发泄这种意气和孤闷的,只有文学这样的途径了。《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论古今文体,引而次之”,对先秦以来文学发展的源流及规律作了全面的探讨,但他内心是孤独的。《文心雕龙》著成后,“未为时流所称”。在《序志》一篇中,刘勰感慨地说:“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景载心,余心有寄。”刘勰将辨析文义、推致物理作为人生的寄托,在文章中溶进了自己的苦心孤诣。可以说,《文心雕龙》是作者在孤独心态下写就的。刘勰“早孤,笃志好学,学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祜,与之居处。”(《梁书·刘勰传》)他对当时文坛上的绮靡文风深为不满。他著《文心雕龙》是为了针砭时弊,但由于不合时尚,所以“未为时流所称”。刘勰写作此书,可以说同司马迁、王充一样,是为了舒发心中的郁闷,在书籍中寄托理想,以冀后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