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tension)原系自然科学中的一个术语,指事物之间与事物内部存在的力的运动造成的一种紧张状态。“新批评”派将此术语率先引入文学批评领域,用来分析文学作品的本体结构,退特在《论诗的张力》一文中认为,诗歌语言有两个相互作用的因素,第一个因素是诗歌语言的外延(extension),指语言的字典意义或指称意义,第二个因素是诗歌语言的内涵(intension),指语言的暗示意义或联想意义,这两个因素形成相互冲突而又彼此依存的紧张关系。退特主张去掉extension和intension的前缀,合并为一个词——张力(tension)①,自称创造了一个“假博学的双关语”,但并未对这一术语作出详实解释。后来英国的罗吉·福勒主编的《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将它释为“互补物、相反物和对立物之间的冲突或摩擦”,“凡是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冲突和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②如文学作品的内容与形式之间,一篇作品的几种意义之间,以及作品的特殊与普遍之间均存在艺术张力。从张力的角度去研究文学作品的内在构成无疑具有辩证的合理因素,它强调了作品内容各种要素的矛盾统一和对立面的平衡。但是由于“新批评”派对作品语言本体的崇拜,仅对张力作静态的分析与凝固的考察,未能将作品张力纳入作者——作品——读者的系统中作动态观照。事实上,张力不仅存在于文学作品内部,而且更存在于作者的创作心理和读者的接受心理中,作者充沛的写作心理能量与动力正是依靠强劲的心理张力得以维持的,而且作品的张力结构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作者心理张力的外化形态,是静中寓动。与此相适应,读者在接受过程中,又会将作品的张力由静转动,将作品的张力内化为心理张力,感受到多种心理驱力的交叉互补。同时,读者自身的心理期待在与作品的碰撞与互渗过程中,也充满了既统一又矛盾的心理张力,维持阅读心理的动态平衡。 一 我们首先必须面对的是读者心理期待与作品总体结构之间形成的张力关系,分析这一张力是研究其他张力的前提与基础。如果读者不去阅读作品,就不会将作品中的张力结构内化为心理张力,因此,读者的心理期待与作品之间的张力具有先在的意义。 接受实践表明,读者往往是带着一定的期待视野进入作品内部,将作品纳入自己的审美心理结构之中。根据朱立元先生的研究,读者的期待视野是由定向期待和创新期待构成的,一方面,长期的接受习惯使他按既定的期待去审视作品,如果合他的胃口,就会满意、肯定;另一方面,求新的欲望也开始上升,它不满足老一套的成规,它要搜索新的东西来刺激自己,这样,原有的习惯就成了障碍,只满足原来兴趣的东西反倒被排斥了。这种定向期待与创新期待既矛盾又统一,从静态的角度说,两者互不相容,一个要守旧,固守早已习惯的阅读模式,一个要创新,趋向新的模式。从动态的角度说,旧的阅读模式又可以在更高的层次上与新的阅读模式达成统一,旧模式是新模式孕育和产生的基础。如果将它们看作读者心理上的两股力量,那么它们就构成了对立统一的心理张力。进一步看,这一心理张力是在阅读过程中得以拓展延伸的,一般来说,读者既有的定向期待是在以往的阅读活动中逐渐积淀而成的,与以往阅读过的作品基本统一,当一部新作品摆在面前时,读者的心理会显得躁动不安、无所适从,失去了心理平衡,难以找到与作品的契合点和进入作品的突破口,只能徘徊于作品的外围和枝节,不能驾驭作品整体和勘破作品内蕴。这就意味着读者的定向期待遭遇到来自作品顽强的抵抗力,无法展开顺畅舒适的阅读行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懒惰的以追求消遣为能事的读者会丢开作品不去阅读,严重的甚至会产生“酸葡萄”心理,一方面否定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在内心竭力解脱作品给予他的心理压力,恢复失去的心理平衡;另一方面,就是退回原来的作品并极力夸大其价值与意义,由此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把二、三流作品与经典之作相提并论甚至认为后者远不及前者的种种笑料,这些均属于读者心理中的防御机制所导致的非正常的接受行为。而一个具有探索兴趣和开放心态的读者可能会在经历一阵心烦意乱之后,主动调整与作品的关系,在作品的激发下唤起顽强的反抗力,调动自己全部的心理能量去顺应作品,按照作品提出的问题对定向期待作出反思,重新建构新的阅读模式。这种反思和建构并非一朝一夕或一两次阅读所能完成的,而是一个艰难曲折、波澜起伏的过程。 对旧的期待作出调整不是全盘抛弃,而是突破与扬弃,追踪作品新的规范与特质也非全盘接纳,而是读者与作品经过碰撞搏斗后作出让步形成新的契合,用皮亚杰的话来说,就是“同化”和“顺应”的辩证统一,绝对的“同化”是对作品的排斥与漠视,绝对的“顺应”又会失去根基,二者都不符合接受的实际情形,因此,在二者之间维持必要的张力就显得非常重要了。鲁道夫·阿恩海姆对知觉过程的描述对于正确认识以上问题不无启示意义。他认为:“知觉活动所涉及的是一种外部的作用力对有机体的入侵,从而打乱了神经系统的总过程。我们万万不能把剌激想象成是把一个静止的式样极其温和打印在一个被动的媒质上面,剌激实际上就是用某种冲力在一块顽强抗拒的媒质上猛剌一针的活动。这实质上是一场战斗,由入侵力量造成的冲击遭到生理力的反抗,它们挺身出来极力去消灭入侵者,或者至少要把这些入侵的力转变为最简单的式样。这两种互相对抗的力相互较量之后所产生的结果,就是最后生成的知觉对象。”③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论述尽管带有格式塔心理学的一些弱点,但对知觉过程的解释则是非常透辟的。我们完全可以将作品对读者的剌激当作一股外力对读者心理的作用,这股力又会唤起读者来自固有的期待的顽强的反抗力,两股力斗争与较量的结果就是彼此退让,达成融合与统一,生成审美对象。这种融合与统一决非天衣无缝,因为两股力之间的紧张关系并未完全消除,仍然留有回旋的空间和余地。 二 由读者的心理期待与作品的刺激形成的张力不仅存在于读者与作品的总体结构之间,而且存在于读者与作品的部分之间,它们之间构成了既相区别又相联系的互补关系。 阅读实践又表明,读者的阅读心理总是呈流动状态的,随着作品的语言和情节等线性要素向前伸展。罗曼·英伽登将它描述为不断唤起期待和解决期待的动态过程,读者接触作品的语言并由此唤起进一步向前阅读的期待。“阅读过程就是以这种方式不费力地发展着,但是,如果下面的句子间没有无论什么明确联系的话,那么在思想流中就会出现一个阻碍,这种中断同某种多少是主动的惊奇或义愤相关联。”④也就是说,读者指向未来的心理期待之力与来自作品局部的阻滞力之间形成了对立与冲突,萌发了一种焦躁不安和无所适从的心理经验,心理功能发生紊乱,不知如何去化解阅读中的障碍,开辟走向未来的通道。 这里我们不妨引证一下美国“读者反应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斯坦利·E·菲什对弥尔顿《失乐园》中一句话的分析来简要说明这一问题,这个句子是“他们并非没有看到罪恶的深渊”(Nor did they not perceive the evil plight)。菲什分析道:“读者刚看到句中的第一个字(Nor),必定会产生一种相当确切的(尽管是抽象的)期待:这个句子必定是一个否定的陈述,后面必定是一个主语+动语的结构结束全句。读者心中这时存在两个‘假想’的空白等待填补。由于句中用了助动词did和代词they,这种期待也就更加强烈(或者说,由于句中用了助动词did和they,这种期待没有受到挫折,因而变得更加强烈)。读者估计动词一定不会相隔太远。但是,在动词应该出现的地方,读者发现的却是又一个否定词not,与他预料中的句子形式并不相符。读者这时的思路遇到了障碍,不得不屈服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因为读者并未预料到)not。事实上,读者此时做的,或者说不得不做的,是问一个问题:他们究竟是看到了,还是没有看到?”⑤这个句子并非如否定之否定那样简单明确,而是以其曲折变化的形式动摇读者的期待,强化读者的疑惑与悬念,激发“他们究竟是看到了,还是没有看到”之间的冲突,这样,读者就感到自己的思维陷入两种力量的挟裹而难以得出确切的结论。从菲什的分析中可以看到,读者即使在读解一个孤立的语句时也会感到期待力与阻滞力之间的心理张力,那么,在理解作品的语段和语篇时,这种心理张力将会更加普遍而多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