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4)03-0164-07 一、为什么呼唤崇高 中国的美学从上个世纪50年代的大讨论开始大体是把目光聚焦在“什么是美”上面。美是什么?我们都能感觉到它,也都有流连忘返的切身体验。但是美其实并不适合用概念和逻辑来做严密的抽象定义。这个结论并非维特根斯坦一路分析美学的专利,早在19世纪末叶,列夫·托尔斯泰的《何为艺术》,在将是时所见所闻、有名不有名的美的定义几乎是逐一列数过来之后,就判定美是你不说我还清楚,你越说我越发糊涂的东西。所以同样有此忧虑的艺术定义,必须切断它同美的天然纽带,另辟路径来界说自己。按说托尔斯泰想法不错,但是他对宗教道德和普世价值的过度迷恋,终也使此种艺术同情感绑定在一起的定义尝试不了了之,淹没在汗牛充栋的美和艺术的无边说明里。 或许我们可以比较来看柏拉图给美所下的古老定义。柏拉图的美论读来叫人恍若隔世。《理想国》中柏拉图就有多处议及美本身,强调这是一种只有哲学家可以领略的稀有的美。卷五苏格拉底说,美是丑的对立面,它们是二。格劳孔以为然。苏格拉底接着说,既然它们是二,那么各自便是一。由此人也可以一分为二,一方面是好看热闹的、好雕虫小技的,以及爱干务实的人,另一方面则是哲学家。前者是声色的爱好者,喜欢美的声音、美的色彩、美的形状以及一切由此组成的艺术品,但是他们的思想既不能认识,也不能喜爱美本身。后者则能够理解美本身,这样的人委实是太稀少了。所以芸芸众生对美的认知其实可怜: 要是一个人能够认识各种美的事物,却不能认识美本身,别人引导他去认识那一绝对美的知识,他还是跟不上趟——我倒要问,这样的人他是醒着呢,还是纯粹是在梦中?想一想吧,一个人喜欢五花八门的东西,把摹本当成了真实事物,不论他是睡是醒,还不是如在梦中吗?①这是说普通大众只会欣赏声色感官的美,却无缘于光辉灿烂的美的本身,所以好比洞穴囚徒面壁,错把影子当成了真实。他当然是睡着了,是在梦中。唯有哲学家是清醒的人,能够如其本然观照事物,不会把美的本体和分享了美本体的具体事物混淆起来。所以哲学家具有明达的知识,是挣脱了绳索的囚徒。 我们还可以来看《会饮篇》里柏拉图给予美的说明。我们看到异族女性狄奥提玛循循教导苏格拉底,美如何与爱形影不离,如何是从爱一个身体开始,继而波及所有的身体,进而来爱更有荣光的心灵的美。心灵的美更上一层,是制度和法律的美,再进一步,人会从法律和制度走向各种知识,由此从感觉到抽象,最终见识美的理念: 如今看到美的广袤领域,他不复如一个卑微的、心胸狭窄的家奴,盲目崇拜某个少年、男子或某种制度的美,而是转向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在对智慧的无限爱慕中,他会催生许多美妙崇高的思想和观念,就这样他在岸上渐渐成熟起来,最终得以领略一种独一无二的学问,这就是无所不在的美的学问。②这个绝无仅有的美的知识,就是美的理念。狄奥提玛说,它是无始无终,无生无灭的终极真理。但是人在领略这门“独一无二”的最高学问之前,必须逐一认真贯通各门具体的知识。惟其如此,心灵可由天外火种点燃,由此完成止于至善的自我修炼。假如我们认可这个润物细无声的美的学问也就是美学,这是不是说,美学是一切知识当中最高的学问,甚至,它更高于哲学?无论如何,苏格拉底转述的神秘女性狄奥提玛的这一美论是发人深思的。因为说到底,它传达的美感不是形象而是观念,不是赏心悦目的那种快感,而是崇高。 崇高在中国美学的语境中出场远较美论要晚。比较柏拉图论美,当年我们纠缠在“美是客观的”这个无条件前提之下,锲而不舍地来探究美的本质时,究竟是体现了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历史进步,还是在教条之中退步得厉害?今天回过头来看这一段历史,结论应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定断。毕竟,中国的美学就是在对化身为朱光潜主客观论的西方古典美学的大批判中,开始它自己的形而上学历程的。就崇高而言,其被引入中国现代美学,虽然早有王国维、蔡元培等人将sublime译为壮美、刚大之美、崇宏之美,等等,同样应首推朱光潜的系统介绍。朱光潜本人早在当年的英文博士论文《悲剧心理学》中,就援引康德,将悲剧的观感效果定位为崇高,如他说: 我们对悲剧效果的描述在基本特点上很近似康德关于崇高的学说。因为在谈到“面对某种压倒一切的力量而感到恐惧之后的自我扩张感”时,我们就不仅粗略地说明了悲剧感,而且也说明了崇高感。③《悲剧心理学》被译回中文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事情,晚于作者早在1963年出版,将作为美学范畴的崇高直接上溯到郎吉弩斯的《西方美学史》。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正是朱光潜的影响,使崇高作为一个核心美学范畴,在美学教科书中普及开来。但即便如此,比较康德《判断力批判》赫然两分“美的分析”和“崇高的分析”,崇高在中国美学中的地位,远不能说是受到了应有的重视。 当代中国正在进入一个审美过剩的时代。今天我们的城市都有精雕细琢、悉心铺砌营造的步行一条街,都在殚精竭虑、倾情奉献这最典型的审美景观。同时以上海的新天地为原型,依托旧时民居,倾注现代休闲理念,不惜工本打造集聚高档酒吧餐饮的中西合璧时尚新地标,也蔚然成风。南京的“民国1912”、杭州的“西湖天地”、苏州的平江路,甚至无锡的崇安寺,都是它的不同摹本。所幸崇安寺保存下来阿炳的故居,在林立高楼的包围中走进昔年阿炳与其老妻栖身的斑驳瓦房,看到这位天才民间乐师唯一的一张留世遗照,还是身后邻居从其墙壁里的日居时代良民证上获得,历史的苦情和悲情就像耳边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顿时如滔滔江水,涌上心来。这样一种痛苦、悲戚的情感,肯定不是美感一语可一言以蔽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