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审美观凝结在“美”这个字上。美字的起源、演进、定型是在复杂的多元互动中形成的,而呈示这一过程对于理解中国文化的美学特点具有基础性的作用。 一、美的字形与两类解说 美字虽然在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中才得到文字学的总结,但其源头却可以追溯到甲骨文和金文: 甲骨文
金文
汉代的美字和两种古文字的美字,虽然有千年余的距离,但外形基本未变,而许慎关于美的解释,不但明示了美在汉代的词意,也基本包含了美的古文字中的内容。①《说文解字》曰:“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意。” 这里许慎指出美的三层意思:一是从本质上是味美(甘),由味美到一般的美;二是从起源上与羊和大相关;三是在意义上与善相连。对许慎之说,古代学人与现代学人的解释明显不同。古代学人集中在羊肉和味美上,由羊的味美到一般味美到普遍的美。大,在许慎那里本与人相关,《说文》释“大”曰“象人形”,古代学人为了逻辑上的一致,把大解释为羊大。在古代整合型思维中,美与善虽有相区别一面,更有相同互渗一面,但古代为了逻辑一致而将之忽略,并融进羊之词义中。南唐徐铉曰:“羊大则美”(《校定说文解字》)。清王筠曰:“羊大则肥美,故从大。许意盖主羞字从羊而言……凡食品,皆以羞统之,是羊为膳主,故字不从牛犬等字而从羊也”(《说文句读》,卷七)。清段玉裁注曰:“甘者,五味之一,而五味之美皆从甘,羊大则肥美,引而申之,凡好皆谓之美”(《说文解字段注》,四篇上)。这种解释于古代味美在整个美中占最要地位氛围中(《说文》里有“旨,美也”、“甘,美也”),在古代关联—互渗型思维模式中(美善互释,美甘互训),在古人关于远古的知识体系里(味在三代之礼中占重要位置,《礼记·礼运》曰:“凡礼之初,始诸饮食”),是言之成理、视为当然的共识。而现代学人在世界现代化进程中已经否定中国古代以味可为美的美学,而信奉西方只以艺术为美的美学。味觉之美在西方并不算是美学之美,亚里士多德认为,只有视听是审美感官,而味、嗅、触非审美感官。而美在西方现代之成学基于两点,美感与感官的快感(包括美味)不同,与功利的快感不同,是一种超感性欲望和功利快适之美,而且主要体现在艺术美上。西方美学基本观念主导了现代中国美学的发展。因此,现代学人对于美字,在许慎已有的文字学知识基础上,向具有现代美学观念的方向引申,从而对美的解释总要与现代美学结合起来。在对美的各种解释中,主要可以归为三个方面:第一,在承认大羊之味美的基础上,将之提升到高于美味的东西:有人说美是包含味(羊味之美)、视(羊大姿美)、触(羊毛柔美)的综合性的快感(笠原仲二);有人讲中国之美,是由羊之美味到艺术的滋味(李壮鹰)。第二,不从味的角度而从善的角度讲羊,说羊是原始仪式中的牺牲,由祈福而来的吉祥快感(今道友信、黄杨)。第三,讲“从羊从大”的核心不是羊之大而是作为大的人。在这一思路上,有人由此把美从味觉而来转入由听觉(美,从大、羋声即羊的叫声)而来,说美即媄,指女人之美(马叙伦);有人由此把美从味觉转为视觉,这里羊是人头上的羊形装饰,因此,美是头戴羊角或羊骨的孕妇,从而美是生殖之美(赵国华);在生殖之美的基础上,有人认为,羊为女性之征,大为男性之征,美即男女交合,美始于性(陈良运)。在视觉之美和羊形头饰上,有人认为美乃原始时代头戴羊饰物的人,乃羊饰之人为美(商承祚、萧兵、韩玉涛);还有人认为美不是羊形头饰,而是羽毛,为头戴羽毛的人,乃羽饰之人为美(王献唐、李孝定),这戴饰之人可男可女。② 古人与今人的解释,都是根据自己的知识体系(即味可以为美的古代美学和味不可以为美的现代美学)而展开的,各有自己的长处。古人强调了中国之美的特点,有利于理解中国之美的独特性;今人强调了今天美学的特点,有利于发现古代因太看重味美而遮蔽了的人之美,这两种解释模式及其对立,以及今人解释中各自的对立,对中国之美究竟为何的理解,都有启发作用。一方面,应当回到美的起源的远古氛围,但对远古氛围究竟是怎样的还要做进一步思考;另一方面,应当从中国之美的独特性去思索美的缘起,但这一独特性究竟何为,还要做更深入的思考。 美字虽然由汉代许慎从中国文字学上作了字义解释,而美之字义,不但内蕴着汉代人的理解,还包含远古以来的内容。对于许慎的解释,可按商承祚和萧兵的解读:美,从羊从大,是戴着羊头装饰的大人。进一步,进入远古的意识形态之中,在古文中,天是大,孔子曰:“巍巍乎,惟天为大”(《论语·泰伯》)。法天的圣人也是大,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论语·泰伯》)庄子曰:“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所共美也。”(《庄子·天道》)戴着羊头装饰的大人,在原始氏族的仪式中具有核心的地位,而人的地位是与天相关联的,此乃美善同义后面的意义。而“美,甘也”,这里美与甘的文字联系较为隐曲,但在仪式中的结构性联系却是清楚的,即羊作为饮食祭品在氏族和仪式中的重要地位。远古仪式中,人是羊人,味是羊肉,善呢?《说文》曰:“譱(善),吉也,从誩从羊,此与義美同意。”不但强调从羊,与羊之誩(即羊表达的神圣之言,这里又内蕴了更复杂的关联)相关,而且将之同与羊相关的两个字“義”和“美”关联起来。因此,美作为大人,不是一般的大人,而是与羊相关的大人。美是在远古与羊相关的仪式整体之中产生出来的。美包含着羊饰之人、羊享之肉、羊之圣言,三者共同汇成有善之目的和美之外形的仪式整体。因此,美的起源,应在远古以羊为仪式主体的范围去找。在汉语中,与羊相关,而又不仅限于对羊作生物学描述,而与社会文化意义相关联的字,有一大批:美、善、祥、義、儀、媄、羹、养、羌、姜……在这些字中,羌与姜是具有紧密关联的族群,二者都与羊相关。顾颉刚说:“姜之与羌,其字出于同源,盖彼族以羊为图腾,故在姓为姜,在种为羌。”[1]这里图腾可作更为宽泛的理解。因此,对美的含义,可以从羌与姜这两个族群之字进行解析。 二、美的文化族群起源:从羌到姜 羊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之一,西亚约在一万年前已经放养山羊,东亚则在五千年前完成驯羊。虽然中国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多有羊骨发现,但尚不能确定为家养,青铜时代以后,从新疆到中原羊的数量明显增多。分子遗传学不支持中原或东北亚作为山羊和绵羊的起源地。[2](P111-113)因此,驯羊业从逻辑上是由西亚经中亚进入东亚,羌族与牧羊是在这一宏观历史演进的背景中出现在中国境内的。这样,当远古中国进入农耕文明的时候,一方面如美丽的花瓣东西南北中地多元盛放开来,另一方面这一多元发展又是在中国与世界的互动中进行的。而作为牧羊人的羌象征了这一互动,“美”正是这一互动中的美丽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