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现代美学史在谈到维特根斯坦时,总会把他当做美学学科的瓦解者来看待,认为他主张取消美学这一学科。这一观点的直接来源是《逻辑哲学论》,其中第七个大命题就是:对于不可说的我们要保持沉默。不可说的东西是神秘的东西,是我们无法通过语言进行分析的东西,美就是这样不可说的东西①,所以研究美的美学也是不成立的一个学科。 维特根斯坦的入室弟子里斯等人编辑的《美学、心理学和宗教讲演谈话录》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改变我们的印象。这是一本言论集,基本上是维特根斯坦的几个弟子记下来的课堂笔记,维特根斯坦在讲授这些问题的时候,并不希望弟子们记录和发表出来,因为他觉得自己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还不成熟。不过就最后出版情况来看,里斯作为维特根斯坦的重要弟子及其主要思想的陈述者和研究者,对问题的把握基本是可靠的。这些问题大都是维特根斯坦在晚期传授的,在此之前的一系列著作中,维特根斯坦也不断涉及美学和艺术问题,只是没有这么集中进行讨论。从思想脉络上看,这个集子与其前的一系列想法是一致的,所以这也可以视为维特根斯坦本人的思想。西方维特根斯坦研究者专门召开过维特根斯坦美学问题的研讨会,也说明学界对维特根斯坦关于美学问题论述的重视。下面我们将从美学语法角度切入维特根斯坦后期美学旨趣。之所以说是一种美学旨趣,在于这里所做的是基于维特根斯坦语言观念的美学扩展。 一、美学语法的说明 首先要区分维特根斯坦的语法概念与平常所说的语法概念。平常的语法概念是对语言的形式规则的说明,它有一系列的概念,并形成一定的体系,有严格的使用规定,以清除错误的或不规范的语言使用。这主要是从形式上着眼的。而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法则是哲学语法,我们不妨称之为深层语法。它不研究形式规则,而是研究在语境中的语言使用,它更侧重语言使用的语境分析和逻辑分析,不过多牵扯形式语法。或者说,形式语法在很大程度上以哲学语法为基准,但哲学语法没有形式语法那种体系性,重点在语言使用的概念分析。“语法不说明语言必须怎样构造才能达到其目的,才能如此这般对人起作用。语法只描述符号的用法而不以任何方式定义符号的用法。”[1](P163)相对而言,哲学语法是一种深层语法,而形式语法是一种表层语法。维特根斯坦说,“在一个词的用法里,我们可以区分表层语法和深层语法。使用一个词时直接给予我们印象的是它在句子结构里的使用方式。”[2](P200) 什么是美学语法?从语词上看,这是对哲学语法的移用,这一移用有其合理性,维特根斯坦说,“某种东西是哪一类对象,这应该由语法来决定。”[3](P136)按照维特根斯坦的看法,伦理学、神学、美学都是关于不可说之物的言说,它们也具有自身独特的语法。对美学的语法研究是可行的,只是美学语法不是哲学语法的简单移用,美学语法与日常语言语法之不同是极显著的。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美学语法是对日常语言的剥离。因此,我们应该把美学言谈当做一种奇特的语言游戏,这一游戏往往在日常语言的角度上看是不合适的,而且也充满舛误,但从美学语法上看也许是合理的。比如维特根斯坦说美学是从误解中产生的,这样的论断从日常语法的角度是正确的,但从美学语法的角度也许还包含着其他维度。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第371条中说:“本质在语法中道出自身。”我们以往以为本质超出语言之外,语言无法抓住真正的本质,所以人类的语言是无能的,必须通过人的心灵来体验本质,才能用语言把心灵中的体验说出来。这样的思路根本就是错误的。本质在语言中出现,但不在平常的语言中出现,而在语法中出现,我们进行语法分析,本质在其中显形。 为了强调深层语法的重要性,戈登·巴克甚至对第371条做了修改,他说,本质在“深层语法”道出自身。[4](P73)维特根斯坦更进一步提到深层语法和浅层语法,他说,“在一个词的用法里,我们可以区分‘表层语法’和‘深层语法’。使用一个词时直接给予我们印象的是它在句子结构里的使用方式,其用法的这一部分——我们可以说——可以用耳朵摄取。——再来拿例如‘意谓’一词的深层语法和我们会从其表层语法推想的东西比较一下。难怪我们会觉得很难找到出路。”[5](P200)当然,这并不代表维特根斯坦就主张使用深层语法来分析语言。对于深层语法问题,有两种不同见解,陈嘉映认为,“维特根斯坦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深层语法结构,他通过对我觉得疼和他觉得疼这两个句子的分析所揭示的,是关于我和世界的深层误解,或从正面说,揭示关于我和世界的深层理解。”[6](P107)我们也看到有学者认为深层语法是存在的,除了上面的巴克,还有玛乔瑞·帕洛夫认为这一语法是一种发展的语法,我们不可能穷尽。[7] 我们在此表达的不是建立一种语法结构来解释各种语言现象,就像一般意义上的语言学语法所主张的那样——如果真是这样,除了重新走向形而上美学的逻辑结构之外别无他途;而是表明一种美学分析方式,这一方式进入美学问题深处恳谈,研究美学问题中的遵行规则和违反规则的情况,指出一些问题的错误。美学语法不是普遍性的,而是根据一个个具体的美学问题进行的概念分析,这些美学问题之间具有一些关联,但并不产生必须的结构,就像一个语言游戏与另一个语言游戏的关系一样。 我们必须明确的是,这里的美学不是建立于某个逻辑原点上的美学,如果是那样,美学就是一门错误的学科。其实,美学不过是一些话题的组合,美学这一学科名称不过是一个大的帽子,为这些话题提供一个容纳的场所,一定有某些话题看起来溢出学科,但学科的疆界是变动的,它或者能够继续容纳,或者无法容纳溢出。如果打一个比方,我们不妨说,维特根斯坦的美学语法就像本雅明的星丛(Stellations)概念,不同的恒星组合在一块儿,形成一组星丛,我们不可能给星丛一个本质描述,但可以从不同组合中看出一些面相,比如我们可以把一组星丛命名为“小熊星座”、“射手星座”、“北斗七星”等等。美学语法就是这样的星丛,它构成的面目会随着我们的分析而改变。所以,重要的不是命名和赋义,而是对重要的问题进行语法分析。 二、对美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