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与阿伯拉尔  

——作为中西思想史比较研究的个案

作 者:

作者简介:
章启群,男,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李泽厚与阿伯拉尔都属于思想史上暗淡时期寥落的孤星。他们与现实的冲突,并非一种信仰和理念的冲突,而是思想内部进步与保守、弱小者与权势者的冲突,这就使得他们的命运更加富于悲剧色彩。比较他们的思想和命运,可以呈现出一个文化和思想发展的普遍性问题。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3 年 12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B83-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511(2013)05-0085-07

      李泽厚,男,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1930年生于湖南,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阿伯拉尔(Petrus Abailards),男,1079年生于法国南特的巴莱,是中世纪神学教师,修道院修士,1142年去世。他们的出生相距851年,一个在欧洲的中世纪,一个在亚洲的新中国,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越过遥远的时空间距,我们发现他们之间确有很多相似点:同为青年导师,性格卓尔不群,一生坎坷。更为相似的是,他们与当权者的冲突,并非一种信仰和理念的冲突,而是思想内部进步与保守、弱小者与权势者的冲突,这就使得他们的命运更加富于悲剧色彩。

      因此,将他们进行对比,不仅具有比较中西思想和文化的意义,更具有一般思想史的意义。

      阿伯拉尔出生于骑士家庭,后来他放弃了骑士封号的继承权。少年时的阿伯拉尔遍访名师,曾就学于当时著名的逻辑学家罗色林,后来师从著名的实在论者香蒲的威廉学习,1113年转向享有盛誉的神学家拉昂的安瑟尔谟学习,但阿伯拉尔对这些老师们都不满意。1115年,阿伯拉尔在巴黎圣母院主教学校任神学教师,他以新颖的思想和激情,受到学生的热烈拥戴。

      1118年,阿伯拉尔成为巴黎郊区圣丹尼斯修道院修士。他在此写了一系列论文,其中,《论神圣的三位一体和整体》一文,在1121年召开的索松主教会议上,被认为是否认上帝独立人格的撒伯里乌主义,受到了谴责。他考证本院所崇拜的圣丹尼斯传说中的错误之处,激起了众僧侣群起而攻之,迫使他出走,隐居乡间。但很多学生慕名而来,于是,他在法国西北部的一所保惠修道院为这些学生设立学校,撰写了《神学导论》等著作。他的教学活动引起了教会精神领袖贝纳尔的敌意和关注。如惊弓之鸟的阿伯拉尔担心又遭迫害,逃离到偏远的布列塔尼地区。1126-1132年,阿伯拉尔在简陋的鲁伊修道院任院长,但由于他试图改变一些陈规陋习,差一点被当地僧侣所害。1136年他回到巴黎主教座堂学校任教,写了《认识你自己》等著作。这些著作激怒了贝纳尔,在1140年召开的桑斯主教会议上,贝纳尔撰写了“阿伯拉尔的错误”一文,列举了16条罪状,对其进行谴责。他的《神学导论》因此被焚烧。阿伯拉尔对此不服,准备到罗马上诉,但行至半途却得知教皇英诺森二世已批准了贝纳尔的报告,宣判他的学说为异端,便铩羽而归。晚年的阿伯拉尔被克吕尼修道院长彼得收留,继续著述,直至老死在那里,被葬在克吕尼。

      1115年,39岁的阿伯拉尔与同事的外甥女、17岁的海洛伊斯(Heloise)热恋,后来秘密结婚并育有一子,但被人实行私刑,惨遭阉割。他们坚贞、热烈的爱情故事被人们景仰和赞颂,在后世广为流传。1817年,他们的遗骸被移至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合葬。好莱坞以他们的爱情为题材,拍摄了影片《天堂窃情》,迷倒了亿万观众。

      阿伯拉尔一直受到青年人的拥戴,被尊为思想导师。著名哲学史家梯利说:“他有奇异的才能,是当时声名显赫的教师。”[1](P189)彼得为他写的墓志铭为“高卢的苏格拉底”,“一个多才多艺的、精细的、敏锐的天才”。[2](第五章第3节)

      20世纪50年代,在中国大陆,以批判朱光潜为发轫的“美学大讨论”如火如荼,青年李泽厚因此得到了一个崭露头角的契机。刚刚20多岁的李泽厚,就像今天充满自信地走上央视“星光大道”的阿宝们一样,以其《论美感的二重性》在学术界一举成名,与学界耆老朱光潜、蔡仪、黄药眠等人坐而论道。以至于直到20世纪80年代,很多莘莘学子还以为李泽厚已经垂垂老矣。在那个年代,李泽厚所发表的每一篇文字,都会引起学界的关注,在青年学子之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美的历程》并非是他全部学术的代表作,但是,却是他产生最广泛影响的著作。它给当时的美学界的青年和中年学者的惊喜和震撼,几乎不亚于文革中的有些“最新指示”。即使在今天重读这些文采斐然、充满激情的文字,亦能让人激动不已。

      然而,与青年李泽厚暴得大名的声誉截然不同,他的命运并非一帆风顺,甚至可以说历经坎坷。他自己说:“我的经历相当简单,但生活的波折仍然不少。当时二十几岁发表了一些有影响的文章,因而环境压力更大了,‘白专’之类的非议颇多,下放劳动和工作,我在单位中大概是时间最长的一个。因此身体上、精神上所受的创伤折磨所在多有。”[3](P15)挨批挨整、下放劳动,他的这些经历虽然不是坐牢、受刑、流放,但是,始终被当作异类的感受,对于李泽厚内心的折磨和摧残是不言而喻的。20世纪80、90年代之交,中国大陆政治风云突变,已逾花甲之年的李泽厚只好去国离乡,远赴美国,在异邦乡间的一所不知名学校任教。可以想象,在那个僻壤,有谁认识这位中国学界的风云人物?有谁知道他的学术和思想?至于他在课堂上,不仅没有中国古人所谓“得天下英才而育之”的自豪和快慰,甚至几乎可以说如对牛弹琴。这种孤独、寂寞和无奈的心情,在李泽厚的文字中被直言不讳地宣泄出来。他把自己在美国的住所名之为“波斋”,声称:“波斋者,美国科罗拉多州波德市(Boulder)之寒舍也。‘斋’‘灾’谐音,之所以有‘波斋’者,东门失火波灾池鱼而远遁故也。”[4]①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