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3)10-0127-06 “多层累的突创”是蒋孔阳先生创造美学的核心概念,这是蒋先生在1986年提出的,引述如下: 我们认为美的创造,是一种多层累的突创(Cumulative emergence)。所谓多层累的突创,包括两方面的意思:一是从美的形成来说,它是在空间上的积累与时间上的绵延,相互交错,所造成的时空复合结构。二是从美的产生和出现来说,它具有量变到质变的突然变化,我们还来不及分析和推理,它就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一下子整个抓住我们。正因为这样,所以美的内容是极其丰富和复杂的,它不仅具有多层次、多侧面的特点,而且囊括了人类文化的成果和人类心理的各种功能、各种因素。但它的表现,却是单纯的、完整的,有如一座晶莹的玲珑宝塔,虽然极尽曲折与雕琢的能事,但却一目了然,浑然一体。① 蒋先生进一步将“多层累的突创”这一时空复合结构分析为四个层次,即自然物质层、知觉表象层、社会历史层和心理意识层。其中自然物质层决定了美的客观性质和感性形式;知觉表象层决定了美的整体形象和感情色彩;社会历史层决定了美的生活内容和文化深度;心理意识层决定了美的主观性质和丰富复杂的心理特征。而美的形成,就是这多种因素多种层次的相互作用,相互积累。而美的出现,是一下子突然破壳而出,它是一种突然的创造,所以我们感受美的时候,首先带有直觉的突然性,美以具体的形象,直接扑向我们。“因此,美一方面是多层因素的积累,另一方面又是突然的创造,所以它能把复杂归于单纯,把多样归为一统,最后成为一个完整的、充满了生命的有机的整体。”② 在后来的文章中,蒋先生多次重复“美是多层累的突创”的观点,而这些篇章,后来都汇集在他的《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一书之中。蒋先生在晚年还明确阐发他“关于美的基本观点”:“美不是单一的、固定的某种实体,而是一种时空复合的结构,一种多层累的突创,一种处于不断创造的开放系统。”③凡此种种,足见“多层累的突创”一说在蒋先生的美学思想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蒋先生“多层累的突创”说的提出,引起了学界极大的兴趣,人们就此发表了大量论文;但让人不解的是,此说的来源似乎成为一个盲点,一直以来鲜见这方面的研究。晚近有文章尝试做这方面的工作,认为蒋先生的“多层累的突创”说大致受到四个方面学说和概念的启发和影响,即顾颉刚的历史“层累”说,李泽厚的“积淀说”,唯物辩证法的质量互变规律思想和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④这一推测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但还有作进一步探讨的必要。我认为,要研究一种学说的来源,按常理在方法论上必须注意四个要点,一是必须指认该学说的出处,二是必须揭晓该学说与其出处在理论内涵上的关联性,三是必须说明该学说与其出处在逻辑构架上的相似性,四是必须论证该学说与其出处在学术旨趣上的一致性。本文便拟从这几方面对其渊源进行挖掘。 一、“多层累的突创”说的出处 寻绎蒋先生“多层累的突创”说的出处,不能忽略蒋先生提出此说时的一个细节,即用括号注明了它的英译Cumulative emergence,说明此说有其国外学术背景,否则蒋先生不会无端地为自己提出的说法加一英文标注,它一定有国外著述的出处。笔者发现了这一概念的疑似出处。 杜威在《经验与自然》(1925)第七章讨论自然、生命和身心的关系时有以下两段论述: 我们可以说,它(按指上述讨论——引者)是企图对建立一个所谓心灵的“突创”论有所贡献。但是我们在这里所能利用的每一个词,例如有机体、感触、精神物理的、感觉和感知、乃至“突创”一词的本身,都受着旧学说的联想的影响,而它们的意义却和我们此地所说的意义是相反的。⑤ 所谓“身心”仅仅是指一个有机体跟语言、互相沟通和共同参与的情境有连带关系时实际所发生的情况而言。在“身心”这个复合词中,所谓“身”系指跟自然其余部分,其中既包括有生物,也包括有无生物,连接一气的各种因素所具有的这种被继承下来的、被保持下来的、被遗留下来的和积累起来的效果而言;而所谓“心”系指当“身体”被涉及一个比较广泛、比较复杂而又相互依赖的情境时所突创的一些独特的特征和后果而言。⑥ 在这两段论述中杜威宣称他所创建的“突创”论与以往的旧学说相反,不是将身与心割裂开来,而是将二者沟通和融合起来,而这种融通乃是一个不断积累、相互依赖、共同参与的结果。需要说明的是,在杜威《经验与自然》的英文原版书中,此处“突创”(名词)使用的是emergence,“积累”(形容词)使用的是cumulative。⑦按cumulative是指累积的、渐增的,emergence的原义是指浮现、显露,有突然出现、意外发生的意思,在生物学和哲学中引申为“层创进化”、“倏忽进化”之意。不难看出,杜威“突创”论的要义与蒋先生的创造美学不乏相通之处。据此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蒋孔阳先生正是在化用杜威“突创”论的基础上,将cumulative与emergence加以合成,创造了“多层累的突创”(Cumulative emergence)一说。 这里有一个基本事实不可否认,那就是蒋先生毕竟没有直接说明“多层累的突创”一说来自杜威。不过在学术史上这种情况并不乏其例,常有学者鉴于特定的时代条件和社会氛围而对其学术观点的来历和渊源避而不谈。尤其是像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在20世纪的中国起落沉浮的特殊境遇,蒋先生避谈此事或许有他的考虑。然而我们从几个方面可以断定蒋先生是有可能接触并关注杜威的学术思想的:其一,杜威的《经验与自然》一书在1960年就已有傅统先翻译、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的中译本(本文为了保持学术史的原貌,相关引文均引自该版本);其二,朱狄先生1984年出版的《当代西方美学》一书有专门介绍杜威实用主义美学的章节,对于杜威《经验与自然》、《艺术即经验》等著作所论颇为深细,而蒋先生1983年暑期在复旦大学举办“全国高校美学讲习班”时,曾邀请朱狄先生作过关于当代西方美学的讲座,笔者在场亲聆过这场演讲;其三,蒋先生主编的《20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节选了杜威《艺术即经验》中两章的内容;其四,以蒋先生的阅读范围和英语水平,也不是没有可能接触和阅读杜威有关著作的英文原版著作。从上述诸端可见,尽管蒋先生未曾明言,但他借鉴吸收杜威学说并将其融入自己的学术思想是完全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