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学界对西方美学的理解存在着两个明显的局限性,一方面是流行的中西美学二元对立的模式,使我们对西方美学作了高度简约化的理解;另一个方面是时尚感太强,我们总是追逐西方美学快速翻新的理论浪潮,这不利于我们对西方美学做出合乎实际的全面把握,也妨碍了我们对中国美学西化过程中多元发展线索的理解。当德国古典思辨美学熔铸了中国现当代美学思维样态的时候,当德国古典美学影响下的实践派美学成为中国当代美学主流的时候,当“主观派”、“客观派”等非美学观念成为中国现当代美学思想之网上的扭结的时候,另一条重要线索却淡出了我们的学术视野,这就是以朱光潜为代表的表现论美学。尽管国内的朱光潜研究可谓汗牛充栋,西方表现论美学创始人克罗齐对朱光潜的深刻影响也为我们所共知,但是当笔者在CNKI学术期刊网和中文雅虎等处,以“朱光潜+表现论(或表现主义)”为题进行检索时,却没有查阅到相关著述,这显示出我们研究中的某种缺失。如果我们考虑到中国美学深厚的表现论传统,如果我们承认中国美学西化是一个多元选择和理论竞争的非线性演进过程,那么我们就会承认,认真梳理和反思这条逻辑线索,无论是对于还原中国现当代美学的丰富性,还是探索新中西美学融通的多样性,都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和强烈的现实针对性。 任何一个学科的产生和发展,都取决于自己的核心问题和相关的问题群,中国现当代美学的建立和发展也是如此。对于一个舶来的学科,中国美学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对于美学学科内涵的理解,尤其是美学研究范围的界定,这直接决定着中国美学西化的疆域和版图,多年来这是国内学界莫衷一是的疑难问题。根据李泽厚的概括,主要的观点大致有三种:“(一)美学是研究美的学科;(二)美学是研究艺术一般原理的艺术哲学;(三)美学是研究审美关系的科学[……]迄今为止,关于美学的对象、内容,一直有不同的看法和争论”(285)。凭借对西方美学的深刻理解,朱光潜对这个问题有着自己简洁明快的把握,他认为这个问题并不复杂,并直截了当地把美学简明地界定为文艺理论或艺术哲学,“艺术美是美的最高度集中的表现,从方法论的角度看,文艺也应该是美学的主要对象”(“西方美学史”4;上卷)。这个看法是符合西方美学史的发展的实际情况的,自柏拉图以来,美学家们一直在寻找艺术定义的必要和充分条件,“美学的中心问题始终是什么是艺术?以及和艺术定义相关的美、创造性和想象等相关问题”(Cahn and Meskin 392),实际上这就是西方美学传统的理解,美学就是艺术哲学,美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就是艺术。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理解艺术?这是美学理论的基石,是历史上不同美学流派的分水岭,也是中西美学能否准确对接的关键性问题。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周来祥就中西美学的不同特质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在产生重大影响的同时也招致了广泛的批评。周来祥认为“西方偏重于再现,东方则偏重于表现”(169),这个观点包含了如下内容:1.作为一个学科而言,只有一种美学,中西美学有着共同的学术规范性;2.紧扣美学作为艺术哲学的核心问题即艺术本质的理解,对中西美学的差别做了简洁而准确的概括;3.“偏重”一词是就其主流美学而言,实际上承认了中西美学在主流形态之外,还各自存在其它的复杂状态;4.这是就已经凝固化了的中西古典美学而言,而不是正在动态发展着的中西现当代美学。这种看法符合中西美学发展的客观事实,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它启发我们在一个共同的学术规范内,对中国美学多元西化的复杂历程加以理解。 西方美学建立在数学、物理等自然科学传统和实证研究的基础之上。就其对艺术本质的理解而言,摹仿是古希腊美学的普遍原则,摹仿说是西方再现美学的代表性学说,在西方美学史上长期占统治地位。摹仿说包含的写实原则和认识现实等美学观念,后来发展为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等现实主义艺术理论,进而在苏联文艺界建立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对中国现代马克思主义美学产生了深刻影响。蔡仪、周扬、冯雪峰等马克思主义美学家是以日本和苏联为中介,才了解并接受了在古典的摹仿和再现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朱光潜则不同,他从一开始就赴西欧学习,直接了解到当时西方美学发展的最新动向,这给他以后漫长的学术生涯以深刻影响。就对西方文化的深刻理解和对西方美学的高度造诣,在二十世纪中国美学史上无出其右者。 朱光潜在欧洲学习时,适逢西方美学与艺术进入现代并发生剧烈转型。这种现代转型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建立在古希腊美学基础上的古典摹仿论走向衰落,强调表达自我感受和主观意向的表现主义艺术勃兴,表现论美学随之兴起。表现论美学产生于二十世纪初,在二十世纪的前30年间,表现论在西方美学界占据主导地位并产生了世界性影响,克罗齐则是西方表现论美学的创始人。西方学者指出,“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交替时期,及以后至少二十五年时间,贝奈德托·克罗齐关于艺术是抒情的直觉的理论,在美学界[指西方美学界——引者注]居于统治地位”(吉尔伯特库恩722)。朱光潜亲身感受了这一切,因而对表现主义和克罗齐情有独钟,但是他走向表现论的原因却远非如此简单。 朱光潜自述他学习西方美学,“首先接触到在当时资产阶级美学界占统治地位的克罗齐”(洪子诚289),这给初入美学大门的朱光潜以决定性的影响。对朱光潜影响最大的是克罗齐的直觉说,从一开始朱光潜就与克罗齐结下了不解之缘,克罗齐酿成了他最初的人生观和艺术观,造就了他的基本理论架构,朱光潜甚至据此提出了他对美学知识谱系的独特理解并把自己纳入其中。他对克罗齐极为推崇,甚至认为美学可分为两派即克罗齐派与非克罗齐派,而他自己则属于克罗齐派(阎国忠94)。作为“中国现代第一个美学权威”(张大明等875),朱光潜建立和发展自己的美学思想,并未选择以摹仿说为代表的源远流长的再现论美学,而是选择了以克罗齐为代表的新近崛起的表现论美学,这很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