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无冕之王”神话的建构与消解

作 者:
姜红 

作者简介:
姜红,安徽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

原文出处:
新闻与传播研究

内容提要:

“无冕之王”是20世纪初中国新闻人追奉的理念之一,中国语境中的“无冕之王”不仅体现出对更高职业权力的追求,而且隐含着“内圣外王”的话语模式。“内圣”源于传统“君子之德”,秉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人格精神;“外王”则是对英美新闻业职业规范与原则的中国式移植,将记者身份定位为“自然人”、“社会第三者”、“法官”、“社会检察官”,重视独立、超越、客观的报道立场和态度。中国式“无冕之王”话语起始于晚清,兴盛于民国时期,在30年代开始受到质疑,40年代延安党报话语范式生成之后,无冕之王的话语系统受到全面批判。


期刊代号:G6
分类名称:新闻与传播
复印期号:2012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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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20世纪初的中国,“无冕之王”一词作为新闻记者的职业象征,风行草偃,隆誉日盛。“‘布衣之宰相,无冕之帝王’,为时时闻诸世人所与新闻记者之尊称”,这是著名报人邵飘萍在1924年的描述。①可是,到了1943年,延安《解放日报》的一篇社论如此评价:“这种‘无冕之王’的思想,既是主观主义的,又是宗派主义的,说的更坏一点,是一种‘报阀’的思想。”②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无冕之王”这个称谓经历了被崇拜、被认同、被质疑、被批判的命运,此种变化,不可不谓之钜矣。

      这个巨大的转换是如何发生的?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面对下列问题:“无冕之王”的称谓来自哪里?在何种情境下输入中国?这个概念来到中国后为何受到如此热情的追捧?这个象征或隐喻在20世纪的中国又被赋予何种新的意涵?在20世纪的不同时期经历了什么样的意义折变?又怎样走向式微?本文力图探讨这些问题,并通过这一视角考察现代中国新闻职业话语体系的流变。

      一、从松本君平到梁启超:“无冕之王”神话的构建

      几乎每一本新闻传播学的入门书籍都会解释,“无冕之王”与新闻界作为“第四等级”(Fourth Estate)的社会地位相关。18世纪的英国,新闻记者经过多年的斗争,获得了国会旁听权,可以公开报道议员的发言和辩论,记者的地位有了一定的提高。1828年,英国国会举行会议时,政治家爱德蒙特·巴克在会上称记者为“第四阶级”,与贵族、僧侣、资产者并列。19世纪英国《泰晤士报》的多数主笔卸任后被内阁吸收为成员,从那时起,记者就被称为“无冕之王”。③在美国,1791年开始生效的宪法第一修正案使得新闻业成为唯一受到宪法保护的职业,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国会不得制定关于下列事项的法律:建立宗教或禁止宗教自由;剥夺言论自由或出版自由;或剥夺人民和平集会和向政府请愿申冤的权利”,而总统托马斯·杰斐逊的践行让报刊成为“第四种权力”(Fourth Power)。④美国的“无冕之王”基于三权分立的政治制度,新闻业作为“第四种权力”有着监督立法、行政、司法权力的崇高使命,在此背景下,才有新闻记者无惧于总统、议员的“无冕之王”美誉。

      英美等西方国家的政治制度和新闻实践让新闻记者“无冕之王”的称喻广为传播。本文无法考证究竟是谁最早将这个称呼传入中国,但最早以“无冕之王”、“第四等级”等观念影响中国新闻思想的人物,是日本学者松本君平。松本君平的《新闻学》1899年在日本出版,1903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将之翻译印行,成为我国最早的一本新闻学译著。⑤在介绍西方“第四种族之发生”时,松本君平称:“英之普鲁古氏,曾在英国下议院指新闻记者而喟然咽曰:是英国组织议会之三大种族之力(贵族、僧侣、平民),而有最伟大势力之第四种族也!今者,无论贵族也、僧侣也、平民也,皆不得不听命于此种族之手。”⑥在松本君平笔下,报馆和记者的地位几乎被奉上神坛——“新闻之记者,俨如将天膏以灌溉于国民之祭坛……由是思之,则国民直可选举新闻纸以为总理大臣。”⑦

      松本君平对于新闻纸和新闻记者势力的夸张描写很快被中国新闻人接受。1903年创立的《国民日日报》,在发刊词中将“第四种族”提到更高的位置上:“(第四种族者)何物也?乃为一切言论之出发地。……记者既据最高之地位,代表国民,国民而亦即承认为其代表者。一纸之出,可以收全国之观听;一议之发,可以挽全国之倾势。”⑧

      郑贯公也从松本君平的《新闻学》引出办报“须有一种学问”之观点,进而生发对“立宪国”记者“无冠帝王”之地位的羡慕:“日本文学博士、东京政治学校校长松本君平氏,曾著《新闻学》一书问世。足见办报一业,须有一种学问。故立宪国之人,有今日为记者明日为议员者,又有今日为议员明日为大臣者。举凡政治家,穷则在报社,达则进内阁,是则无冠帝王之徽号,有自来欤?”⑨

      言论巨子梁启超是对松本君平新闻观传播最力的人物。1901年,梁启超在《清议报》百期祝词中谈到报馆责任,引用松本君平的观点,将报馆地位举之上天:“彼如豫言者,驱国民之运命;彼如裁判官,断国民之疑狱;彼如大立法家,制定律令;彼如大哲学家,察国民之无告苦痛而与以救济之途。”⑩梁启超下面这段文字则意在称颂主笔和记者功德:

      故往往有今日为大宰相、大统领,而明日为主笔者;亦往往有今日为主笔,而明日为大宰相、大统领者。美国禁黑奴之盛业何自成乎?林肯主笔之报馆为之也。英国爱尔兰自治案何以通过乎?格兰斯顿主笔之报馆为之也。近日俄皇何以开弭兵会乎?吐尔斯吐主笔之报馆为之也。报馆者政本之本,而教师之师也。(11)

      就连深受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浸染的徐宝璜,在其为中国新闻学“破天荒”之作中也对新闻纸与新闻记者有这样的评价:“在教育普及之国,其国民无分男女老少,平时有不看书者,几无不看新闻纸者。言论行动,多受其影响。至对其记载,多所怀疑,对其议论,未肯盲信者,固不乏人。然其势力驾乎学校教员教堂牧师之上,实为社会教育最有力之机关,亦为公认之事实。”(12)无独有偶,徐宝璜在论文《论新闻学》中,论及“新闻纸之职务及尽职之方法”,再次向松本君平致敬:“总之,新闻纸之职务极重,如能尽其职也,则其为善之势力极大。善哉日本松本君平君论新闻纸之言曰:‘彼如豫言者,驱国家之运命……彼如救世主,察国民之无告痛苦,而与以救济之途。’”(13)

      无论“第四等级”、“第四种权力”或“无冕之王”,在20世纪的英美社会中,并非为新闻业或新闻记者赋予某种凌驾于社会之上的特权。在对权力滥用抱持戒心的西方自由主义传统中,新闻业只是作为一种独立的力量参与到其他社会权力的制衡中。换言之,“无冕之王”并非要超越于其他社会权力之上,而是对其他权力进行监督,形成约束。之所以“无冕”,是因为新闻业和新闻记者拥有的是一种软权力——舆论。西方新闻界还有“扒粪者”、“看门狗”等称谓,更能体现新闻业和新闻记者在政治制度中的角色。有趣的是,除了“无冕之王”,后两种称谓并没有引起中国同行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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