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德育:境遇、主题与未来

作 者:

作者简介:
高德胜,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南京 210097)。

原文出处:
教育研究与实验

内容提要:

生活德育有自身的现实境遇,那就是世界、人和教育的技术化、机械化。教育回归生活,实际上就是回归人及人性本身,是教育领域的“人本主义”。生活德育论或道德教育回归生活则是德育领域的“人道主义”。生活德育有自己的鲜明主题,而其主题就在于如何理解生活、道德与道德教育这三个关键词上。生活德育论实际上是德育的一般原理,什么时候我们不再强调生活德育论了,生活德育论也许才是真正实现了。但学校非生活化的严峻现实是对生活德育论的巨大挑战,这一局面如果不能扭转,生活德育论也许真的没有未来。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2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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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活德育论为何而生

       任何真正有价值的理论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或直接或间接地反映着社会现实的变化,有些社会理论甚至是由社会现实需要所直接催生的。生活德育论就是在社会与教育现实“逼迫”下所应时而出的一种教育理论。

       很多论者都会将生活德育论和教育理论中回归生活的取向与胡塞尔等现象学派的“生活世界”理论相联系。确实,回归生活的教育理论和生活德育论与现象学的生活世界理论有着无法割断的理论联系,但不要忘了,生活世界理论本身也是当代社会现实的反映,也是陷入困境的现代人寻找走出困境的理性努力之一。

       人自从诞生之日起就既需要“向内看”把握自身的需要,又需要“向外看”了解自己命定要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以安顿自身并从中获得生命之所需。这是人类的基本境况,而这种基本境况既富有巨大的潜力与可能,也天然地蕴藏着多种歧途与危险。第一,“向内看”与“向外看”方向相反,存在着分裂的可能。本来,内省和外探都是为人自身的,但因为有分裂的可能,外探有时候会完全脱离内省,脱离人本身的需要,自成体系,成为一种独立的存在。第二,作为客体的世界是如此深奥、如此浩渺、如此神奇,较容易使作为主体的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进而忘却人自身。第三,人是有限的存在,却有着无限的渴望,不仅要认识世界,还要创造“世界”。人借助自己的思想与发明所创造的“人造世界”既是人认识世界的手段,其自身又有“自成一家”,存在着脱离于人之把控的“离心力”。

       这种危险在西方文明的早期已经显露端倪。在古希腊,由于当时人们普遍持有的宇宙观,即人是宇宙的一个极其渺小的组成部分,人的使命和幸福在于找到自己在宇宙中的恰当位置。比较起来,宇宙比人重要,因此“向外看”或者说探索宇宙秩序具有极端重要性,自然哲学吸引了当时绝大多数思想者的注意力,而人及其现实生活反而被忽略了。那时的教育也被这种自然哲学所统治,从事这种研究的“智者”大行其道,广纳门徒。苏格拉底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并通过自己的哲学与教育活动力图扭转局面。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苏格拉底是使哲学和教育回归生活的“第一人”,正如西塞罗的著名评论,苏格拉底是“最早将哲学从天上召唤下来的人,使它在人的城邦中生根,并进入各个家庭,还迫使它审视生命、伦理与善恶”。①P63苏格拉底所做的就是将哲学与教育的目光从宇宙和世界重新转到人身上,慎思“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个更为迫切、更为重要的问题。

       在漫长的中世纪,也许宇宙太深奥,超出了人的理解能力,那时的人们开始相信世界和人是上帝的“造物”,将“向外看”的“目光”几乎全部投射到上帝那里,把“自己置于上帝仁慈的注视之下”,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找到了克服此世痛苦的精神慰藉,但“代价”(信仰者一定不认可代价的说辞)也是巨大的:人几乎完全匍匐于神的脚下,丧失了自主,丧失了自我,甚至丧失了自己的人性与生活。结果,人不仅迷失了自我,也失掉了世界,也正如布克哈特所说,那时“人类意识的两方面——内心自省和外界观察都一样——一直在一层共同的纱幕之下,处于睡眠或者半醒状态。这层纱幕是由信仰、幻想和幼稚的偏见织成的,透过它向外看,世界和历史都罩上了一层奇怪的色彩”。②P125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是回归人及其生活的又一次努力。文艺复兴(Renaissance)表面上看是复兴古希腊、古罗马的哲学与文艺思想,实际上则是回到人及人性的努力,人本主义(Humanism)是文艺复兴的“关键词”和核心理念。启蒙运动与文艺复兴一脉相承,也是力求摆脱加在人身上的重负。康德将人没有勇气和决心去运用自己的理智视为人类的“不成熟状态”,启蒙的目的就在于脱离这种不成熟状态,“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③P24

       历史总是有进步也有循环。“上帝死了”之后,人类理性的“极端成就”——现代科技“一家独大”,悄然间成了人类所信仰的“新上帝”。悖谬的是,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以人本主义为追求,结果却走向现代科学,而一开始所追求的目标却被遗忘了,“人应该如何生活”这样的苏格拉底式问题再一次被放下,人类甚至已经失去了提出类似问题的冲动。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哲学家较早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问题。胡塞尔指出,“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现代人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支配,并迷惑于实证科学所造就的‘繁荣’。这种独特现象意味着,现代人漫不经心的抹去了那些对于真正的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④P5海德格尔则对现代科学技术对人的宰制深有所思,一改仅仅将技术当作手段和工具的庸常之见,揭示出现代技术作为“纯技术的世界构造”的本质,已经参与到自然、现实、人和世界的构造之中,使整个世界技术化。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机械构造的大网”(雅斯贝尔斯语),在这个大网中人的特性和心灵无处安放,更糟的是,人本身也被技术化、机械化了。从人的角度看,被当成“新上帝”的现代科技又成了窒息人、压抑人、宰制人的对立面。更可怕的是,现代科技已经有了自己强烈的意志,从技术的角度看,“多愁善感”的人则成了妨碍科技“进步”的阻力。胡塞尔等人的生活世界理论或哲学与文化教育领域中的回归生活的理论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提出的,是回归人、回归人性的又一次努力。生活世界是人的世界,回归生活实质上就是回归人本身。说到人,我们被现代科技构造过的思维总是惯性地将人当作客观的认识对象,以为有一个本质化的人在那里等我们去认识,实际上人只能以“在”的形态呈现,人就是其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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