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中,马尔库塞是个异类。他以存在主义哲学为基础,吸收了弗洛伊德心理学,并以马克思主义加以改造重铸,以此构建自己独具特色的美学思想。马尔库塞极其重视文学艺术的政治功能,可是,他却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将文学艺术与革命相关联。在他看来,文学艺术的革命性并不取决于作品的题材和内容,也不取决于作家有否介入现实,相反地在于审美形式,在于作者、读者与现实的疏离,并通过与现实的疏离来实现感性解放,培植新感性,以此反抗现实对人的异化,反抗不合理的现实。 马尔库塞是在改造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深刻理解人的生命存在与社会文明发展的关系的基础上,来展开美学思考的。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人的本能需要的自由满足与社会文明是相抵触的。文明进步的先决条件就是克制、延迟本能的满足,并把力比多转移到对社会有益的活动和表现中去,因此,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人的生命本能持续受压抑的历史。 马尔库塞重新阐释了弗洛伊德的文明观,他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中发掘出隐含着的社会学内容和批判的政治理论,并将其与马克思的学说相结合。马尔库塞认为,弗洛伊德的观点无疑是有重大价值的,但是,他只是一般性地阐述了压抑理论,而没有深入到具体的社会历史形态中做具体分析,因此,也就没有对一般文明要求的现实原则与特定文明形式所要求的现实原则即操作原则做出区分,没有对基本压抑与额外压抑做出区分。在马尔库塞看来,一般文明要求的现实原则是以“缺乏”作为依据的。由于生产力低下、物质供应不足所造成的贫困和克服贫困所需的劳动,这就要求限制和延缓本能的满足。这种压抑是必须的,是基本压抑。而针对具体的社会形态来看,对人和自然的统治方式决定了现实原则的各种历史模式,它通过一系列社会机构、社会关系、法律及价值标准来实施压抑性控制,并且为维护统治者的利益,引进了附加的压抑即额外压抑。①额外压抑的提出,既预示了人类解放的可能性,又很好地解释了现代发达工业社会的现实境况。正是存在这种额外压抑,即便在富裕的现代发达工业社会,人类仍然没有摆脱社会压抑,相反地,社会控制却被组织得更为严密、更加彻底了。 现代发达工业社会是高度技术化的社会,它不是由暴力,而是由技术来实施全面统治的。技术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社会管理、生产活动、生活活动、日常消费,凡是人的现实活动领域都无法摆脱技术的掌控。技术逻辑已经成为整个社会的逻辑。 “如今,统治不仅通过技术而且作为技术来自我巩固和扩大;而作为技术就为扩展统治权力提供了足够的合法性,这一合法性同化了所有文化层次……理性的工具主义视界展现出一个合理的极权主义社会。”②马尔库塞指出,发达的工业文化较之于它的前身是更为意识形态性的,因为如今意识形态就包含在生产过程本身,包含在商品中。生产的组织、商品的享用,以及种种服务和娱乐,这一切所带来的都是固定的态度和习惯,并将个体与社会整体紧紧维系在一起,加强了“一体化”的过程,以致人们在讲自己的语言时,也讲他们的主人、赞助商和广告商的语言。同时,高层文化也被“俗化”了,它与现实的“间距”被弥合,文化中心变成了商业中心。在这个过程中,产品起着思想灌输和操纵的作用,并且这种思想灌输不再是宣传,而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由此塑造了单向度的思想和行为模式,塑造了单向度的人。人甚至降格为“人力资本”和“欲望机器”。“当技术成为物质生产的普遍形式时,它就制约着整个文化;它设计出一种历史总体——一个‘世界’。”③ 这种变化不仅仅是外部世界和人的思想方式及行为模式的变化,它还通过人的需求体系的变化进而改变着人的本能结构,导致人的本质的异化。人似乎已经无法逃脱这种被异化的命运。“人的第二自然就如此阻碍任何变革,这种变革原本能够摧毁人对市场的依赖,甚至是人被商品所淹没和异化的状况。”④当人的现存世界,无论日常生活、政治谋划、生产活动、文化娱乐、话语交流,或者思维方式,都已经无可挽回地被同化、一体化,当人无可奈何地失却自身的自由并失却对自由的意识、对异化存在的抗争的时候,马尔库塞就不能不寄希望于文学艺术,他另辟生路,在远离尘嚣的虚构世界构建审美乌托邦,以此反抗现实。 在马尔库塞的美学思想中,文学艺术是作为现实对立面被建构起来的,它处在与现实相异在的虚构世界,是对不合理的现实的拒绝和控诉,是对人的异化存在的抗争。 马尔库塞深入阐发了席勒的“美导向自由”的观点,进而指出:“人只是在摆脱了内外、身心的一切压制时,只是在不受任何规律和需要压制时,才是自由的。但这样的压制却是现实。因此,严格地说,自由乃是摆脱现存现实的自由,因为人只是在‘现实失去了其重要性’,其必然性也变得无关紧要的时候才是自由的。”⑤现实世界是不自由的世界,是充满着强制性法则的受压抑的世界,它为秩序、需求和必然性所制约;而文学艺术则是想象的世界,是虚构的世界,在这个与现实相异在的世界里,现实秩序失去了权威性,必然性失去了重要性,需求也因缺乏真实对象不再时刻促逼着人,当人处身这个没有外在束缚和压制的世界,人也就终于获得了自由的存在。因此,正是文学艺术所构建的审美乌托邦,为人保留了一片飞地,一个伊甸园,珍存着对业已失去的自由、和谐的记忆,因而也珍存着对不自由、受压抑的现实的反抗。 马尔库塞认为,文学艺术的质料和素材是来自现实的东西,文学艺术和现存社会共同分享这些质料和素材,无论它们被如何加以改造重铸,都依然是在给定的质料、素材基础上的变换;也正因为它们是现存社会共同分享的,文学艺术才能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才能对现存现实做出抗议。“艺术就是现存存在物的一部分;而且也只有作为现实存在物的一部分,它才能对抗现实存在物。”⑥但是,在文学艺术中,质料和素材都脱离了它的直接现实性,成为某种与现实有着质的差异的东西,成为“另一现实”,即“异在世界”的组成部分。文学艺术借助于审美形式,将自己与现存现实分隔开来,从现实的时间之流中超脱出来,升华为另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想象的异在世界。“只要这部作品是艺术,它就不是现实的东西,也就是说,小说不是报纸上的故事,艺术里安宁的生活并非活生生的生活,甚至流行艺术中的真实罐头盒,也不再是超级市场的东西了。艺术本身所具的形式,不仅与致力于去取消把艺术当成‘第二级现实’的努力对峙着,而且与把创造性想象力的真理改换为‘第一级现实’的努力也对峙着。”⑦文学艺术既非实存的现象世界,也非隐身于现象背后的所谓理式或本质,它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存在,是非现实的虚构世界,是对现实存在的超越和升华。就在这超越现实的升华过程中,文学艺术终于摆脱现实束缚而获得了自律性,并成为人得以自由生存、人的生命本性得以解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