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演的题目本应是“美学基本面貌和理论难点”。其中“理论难点”就是西方美学在二十世纪出现的一个理论要点:美的本质是一个伪命题。把它拿来作题目,是为了醒目。在讲这个要点之前,需要讲一下—— 美的困难和美学的形成 美学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世界,讲起来都比较困难。一般来说,听美学讲座的效果,往往如西方现代画家埃舍尔(M.C.Escher)的一些画一样。在这幅画里,一队人沿台阶向上面走,走呀走,走了一圈之后,发现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另一队人是从上向下走,走呀走,走了一圈之后同样回到原来的地方。大家仔细看看,画中向上者确实在朝上走,向下者也确实是在朝下走,但真的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这是一个视觉奇迹。这幅画的境界与现代物理学的境界相关联,不在这里展开,但听美学讲座很可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家跟着讲演者的思路起了一圈之后,又回到原点。为什么呢?因为正如古希腊大美学家柏拉图第一次想讲清美的本质是什么之时,讲呀讲呀,讲到最后,发现自己讲不清楚。他的那篇对话集以这样的话作为结束:“美是难的!” 对人类的思想来说,美学确实是难的。在人类的文化史上,很早就有美的观念,这表现在所有文字里都有“美”字,中文有“美”字,印度梵文有lavanya,阿拉伯文有jamil,古希腊文有χαλυ,古罗马有pulchrum,现代欧洲国家的“美的”一词,很多都与古代希腊罗马的字源相关,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的bello,法国语的beau,英语的beautiful,德语的schon,俄语的красивейше……这意味着全世界的人都有美感。但是,人类文化中只有西方文化产生了美学。非西方文化里都有美,也知道怎么谈论美,但没有美学。这里美学,重在一个“学”字,即专门性的理论形态,或者说一个学科形态。我们现在之所以有美学和在讲美学,是因为西方文化向全球扩张,世界进入现代世界,非西方文化在学习西方文化,移植西方美学之后,才在整个世界出现了美学,于是有中国美学、印度美学、日本美学、非洲美学…… 想一想为什么会这样呢?再想一想,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美学的问题都谈论过,而且在具体的问题上讲得并不比西方人差,但在古籍里,却没有一本以美学命名的书。西方主流观点:美学就是艺术哲学,所有文化都是有艺术的,大家看看这些图片,上面左边是中国仰韶文化彩陶中的舞蹈图案,右边一幅是法国洞穴里的野牛岩画,中间是卡尔特人的图画,下面左幅是印度耆那教的雕塑,右图是拉美的头像雕塑,中间是两河流域图画。这说明人类所有文化都有艺术,但是非西方文化都没有美学。比如中国,有艺术,也有艺术理论,有书法理论、音乐理论、文论、画论、建筑理论……但是没有美学来命名的理论。 为什么呢? 因为要讲好美学是比较困难的。就从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来讲。我们看看图上这朵花。我说,这朵花是圆的,大家都得承认:这花确实是圆的。我说,这朵花是红的,大家都得承认(那么除了色盲之外):这朵花确实是红的。现在,我说这朵花是美的。问题就来了。就有人说不美。我怎么办呢?我还不能说他错,顶多说他的审美观和我不一样。正如我们常见到的情况,一个人说某个姑娘长得很美呀,另一个人说,不美呀。你还真不能说谁对谁错。从这些事例可以知道谈论美学难在什么地方了。美不是对象身上固有的属性,对于一个美的对象,我们不能用科学从它里面分解出美的分子来,比如你感到了花是美的,花的美,美在什么地方呢?花叶吗?花蕊吗?花瓣吗?颜色吗?形状吗?都不是!这就是美学的困难:美不是客观对象固有的属性。对于客观对象固有的属性,比如花的圆和花的红,大家一定有共识,如果没有共识,一定有人错了,是非是很容易弄清楚的。对于并非客观对象固有属性的美,比如花的美,大家可以有共识,也可以没有共识。当没有共识的时候,你真不能从理论说你是对的他是错的。什么是美学呢?美学首先是关于美的理论。什么是理论呢?一个理论之为理论,应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比如说按照我们的算术系统2+2=4,只能等于4,如果你等于3或等于5,那肯定就错了。这就是要讲美之学即关于美的理论比较困难之处。这也反映在西方人对美学的命名上。 对于美学。西方人最初想过用callology(callo是“美”,logy是“学”),还想用philocaly(爱philo,美caly),正如哲学(philosophy)是爱(philo)智(sophy)一样。还想过用calleoaesthetics(美的感性)、calleopgily(爱美的另一词汇),等等。然而,最终的结果不是callology(美之学),不是philocaly(爱美之学),而是aesthetics(感受学)成为关于美的学科的正式名称。Aesthetics虽然是感受,但不是一般的感受(sense),而是对美的感受,是美感。这一对美之感,其重心不是“美”,而在“感”。因为一个对象的美,不在于对象的客观固有的性质,而在于人感觉到它美的这个“感”。当西方的美学传入汉字文化圈的时候,包括西方的传教士,日本的学者,中国的学者都在寻找一个适当的中文词来与之对应。用过好多译词:“佳美之理”,“审美之理”(传教士罗存德最先提出),“审美学”(日本小幡甚三郎最先提出),“论美形”或“如何入妙之法”(传教士花之安最先提出),“佳趣论”(日本西周最先提出),“美妙学”(日本西周最先提出),“艳丽之学”(中国颜永京最先提出)……最后,是日本中江兆民用的“美学”一词在日本被确立为定译。中国学人接受了日本的成果,特别是经过王国维、蔡元培、梁启超等的大力宣扬,美学也成了中国学界的定译。这一译词,从学术的严格性来讲,有点偏离原义。特别是在现代汉语里面更有问题。现代汉语在“五四”成形后,受西方近代精神的影响,把客观的东西和主观的东西严格区分开来,区分了美和美感,美是客观的,美感是主观的。这样一分,美学与aesthetics就差得远了。但是如果不照现代汉语,而照古代汉语,就没有问题了。在古代汉语里面,“美”字既用于描述客观的美,如佳人之美、山川之美;也用来表达主观的美感,如《孟子》有“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这里“美”明显是指美感。美字在古代汉语中,既可以作名词又可以作形容词,还可作副词,是比较灵活圆转的。从古代汉语的角度来看,“美学”深得其aesthetics的神韵。但由于我们往往是用现代汉语来理解美学,而且现代汉语里有“美”和“美感”两个相互对照的词,就麻烦些了。虽然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但不在这里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