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与形式》作为卢卡奇前马克思主义时期的重要著作,是他早年美学伦理学思想的结晶。该书收录了卢卡奇1907年至1911年间的随笔文章,内容关涉散文、诗、悲剧等文体的美学特质的讨论。不过要抓住《心灵与形式》的问题意识,则需重点关注卢卡奇关于生活与美学、伦理关系的思考。卢卡奇借助《心灵与形式》表达出一种信念:对于生活世界,伦理永远是第一性的,审美不能取代伦理去主导生活。作家托马斯·曼在《一个非政治人的沉思》中就认为《心灵与形式》非常成功地召唤出一种“公民类型”,标示了德国精神对西方虚无主义的反击。①托马斯·曼的“公民召唤”论固然夸张,但卢卡奇对艺术强烈的伦理诉求却也无法被忽视。面对时代审美主义入侵生活世界而造成的伦理危机,他以“生活之名”进行回击,并特别针对现代审美主义之滥觞——浪漫主义的诗学原则展开了批评。 一、对早期浪漫派“诗宗教”的批评 《心灵与形式》中《浪漫派的生活哲学:诺瓦利斯》(1908)一文是卢卡奇对浪漫主义文化诗学反思的结果。在论述卢卡奇的“浪漫的反资本主义倾向”时,有学者指出卢卡奇对浪漫派的“一切是诗,诗就是一切”的原则甚为赞同,并引其言论:“浪漫主义世界观唯一的贡献是扩展了生活的总体性……浪漫主义的目标是人能够真正拥有生活世界。”②以此得出结论:“所以这篇关于‘浪漫派的生活哲学’的论文最集中体现了卢卡奇浪漫主义的倾向,他自己思想与浪漫派哲学的关系,揭示出他早年世界观的基本倾向。”③虽然青年卢卡奇和浪漫主义文化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的“浪漫主义倾向”和早期浪漫派的思想却有很大差异。④仅就《浪漫派的生活哲学》而言,卢卡奇对德国早期浪漫派的文化、美学原则明显是持批判态度的。他认为浪漫派的确是扩展了生活的总体性,但“仍有一些对于总体不健康的东西”。⑤ 卢卡奇开篇就显露了批评姿态:“地球四处响起战争的轰鸣和整个世界崩裂的巨响,但在那儿,德国的一个小镇上,一群年青人为同样的目标齐聚一堂。他们来此是要为这个混乱的世界创造一种和谐的、包容一切的、崭新的文化……一座精神的巴别塔被建造起来,但它的地基却是空气。它注定会崩塌。当那一天到来之时,它的建造者们也会随之摔落于地。”⑥浪漫派建构他们的文化理想,但却缺乏坚实的地基,精神之塔归于虚无。这坚实的地基是什么?对卢卡奇而言,就是生活,就是对之赋形的生活哲学。卢卡奇认为,浪漫派的文化理想在实践上的挫败缘于其生活哲学的内在缺陷。这也表明了“浪漫派的生活哲学”是卢卡奇批判浪漫主义的出发点。 早期浪漫派的文化理想形成于法国大革命之后。因为现实的革命不尽人意,浪漫派开始憧憬精神上的“大革命”,意图通过一场伟大的文化革新带给世界最终的和谐与秩序。“对德国而言,只有一条道路可以通往文化:内省之路,精神的革命之路。”⑦浪漫派沿着这条路找到了“诗”。对他们而言是“一切都是诗,诗是一和整全”⑧,这种纯真的泛诗主义,主张诗成为宗教。浪漫派的文化理想强调伟大的综合,这需要一种新的感性的宗教。这也是一种关于诗的神话,能够成为理性和心灵的一神教:“到那时,人类将没有任何潜能被压抑,普遍的自由与平等的精神将实现其统治。一种来自更高的天堂的精神必定在我们之中建立起这新的宗教。这将是人类最后也是最伟大的作品。”⑨在德国浪漫派那里,新文化、新宗教、新神话和“诗宗教”是同义词。 在以诗宗教为内核的文化理想里,浪漫派的生活哲学意味着什么呢?“浪漫派的生活哲学”这一术语并非卢卡奇的创造。弗·施莱格尔本人就论述过“什么是生活哲学”⑩。施莱格尔把一个人的生活分为内在的精神生活和与外在的、实践的日常生活。后者归属道德,而前者则归属宗教。“生活哲学”即为伦理和宗教的统一。本来施莱格尔对生活哲学的这种划分并无太大问题,只是在早期浪漫派诗学理论的主张下,统领精神生活的宗教逐渐为“诗”所取代。浪漫派的泛诗主义也并不止于此,对生活世界也展开入侵,“诗”势必要夺取伦理对日常生活世界的统治权。他们认为“一切都是诗,诗是一和整全”,“道德在根本上就是诗”,这是一种基于内在体验的审美精神向生活世界的全面进军。他们期待着这种审美精神使人的内在和外在最终和谐统一。但卢卡奇指出,浪漫主义的最终和谐是个人主义的无度扩展,是彻底退缩至内在世界,逃离现实生活的表现:“浪漫派生活哲学基于其消极的体验能力,尽管这一点他们完全未觉察到。对他们而言,生活的艺术是天才对生活所有事件的适应和自我提升。他们充分利用以及提升命运给予的每一必然性事物的地位;他们诗化了命运,但不是塑造或攻克它。他们采取的方式仅带来既定事实的有机融合,带来了生活美丽和睦的影像,而不是掌控生活。”(11)诗的原则不能控制、规整真正的生活,这是伦理原则和审美原则的内在差异所致。审美原则对生活的赋形,只能导致生活中固有实体性价值的瓦解。黑格尔就十分反感浪漫派诗学观对生活世界的干预。他认为浪漫派要自我实现的意思就是要作为艺术家而生活,要按照艺术的方式去表现他的生活。结果就是浪漫派对一切实体性的事物都采取蔑视的态度。法律、道德等具有约束性的实在价值面对天才的无限创造力而言都显得毫无意义。(12)浪漫派的生活哲学最终将导致实体价值的毁灭,成为追逐无限形式的审美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