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音乐在西方现代美学领域的“语言转向”起着转捩点的作用呢?首先,历史上每个时期的美学理论都是建立在当时重要的艺术实践基础上的。前现代西方美学的模仿论与戏剧诗相关,正如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理论“诗言志”与从《诗经》开始的典范艺术抒情诗相关。从18世纪末开始,音乐取代戏剧诗而成为美学思考的典范艺术。这应该看作是美学思考范式转换的标志。其次,这种以音乐为典范对艺术的思考,也成了自19世纪开始的浪漫主义艺术、19世纪末叶的象征主义诗歌和20世纪初现代派绘画的艺术原型。英国评论家沃尔特·佩特将这典范转换总结为“一切艺术都趋向于音乐”①。更为重要的是,从18世纪末19世纪初开始,对音乐的思考不仅仅是一个美学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正如安德烈·波维所说:“18世纪末和19世纪,音乐与哲学的关系不再单一地建立在哲学如何言说音乐这样的范围内,因为音乐自身的发展影响了哲学思考,反之亦然。”②音乐与哲学的互动,不仅促使现代哲学思考和阐释音乐,也促进了哲学本身对自己的认识。将音乐与美学的语言问题扭结在一起的恰恰在于这一追问:音乐作为非词汇语言,它是如何言说的?音乐语言对美学认识审美和艺术活动的符号呈现及其符号性质会带来什么样的启示?尤为重要的是,音乐作为一种情感语言,和人与世界的源初同一性及整体性直接关联在一起。那么,音乐语言就涉及源初世界的同一性真理。而这又反过来极大地促进了美学自身对审美活动和艺术活动中符号呈现的思考,从而带动和启示了美学领域的“语言转向”。 一、音乐语言与词汇语言之争:音乐开启对语言的本体之思 音乐能够在现代美学中逐渐取代戏剧诗而占据典范艺术的位置,是与12世纪以后记谱技术的形成和完善分不开的。在新的记谱技术支撑下,形成了诸如对位、和弦等纯粹属于音乐的语言构成语法,一种纯粹属于音乐的语言才真正独立和成熟,即纯粹音乐诞生了。一批真正的纯粹音乐大师(如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等)创作的纯粹音乐作品,在欧洲的大地上形成一股音乐思想的风暴和音乐的迷狂。纯粹音乐作品以及这些作品所代表的语言,其影响力超过了传统的典范艺术,而成为需要认识和思考的新的典范艺术和语言。正是纯粹音乐所达到的这种状态,在19世纪初的德国浪漫派那里,音乐就被看作是最高的语言了。 纯粹音乐的发展,改变了长久以来认为词汇语言高于音乐的传统观点。尽管对词汇语言的推崇仍然被理性主义者坚持,但音乐地位的提高却导致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叶的持久争论,即音乐语言与词汇语言谁高谁低的问题。与此问题相关,在歌曲和歌剧中,是歌词服从音乐还是音乐服从歌词的争论。这两个争论表面上看是高低之争,但实际上既推动了对音乐语言的认识,也推动了对词汇语言的认识。这正是音乐嵌入和推动现代美学领域“语言转向”的历史运动的命意所在。 最早表达音乐比词汇语言更具本源性的思想家是赫尔德。在写于1770年前后的《论语言的起源》中,赫尔德认为,语言起源于人类悟性的创造,是人类的悟性对事物进行区分和特征把握的结果。而“最早的人类语言是歌唱,那也是一种人所固有的、非常适合于他的器官和自然本能的歌唱”③。但歌唱的发生却并非单纯基于人的叫喊,而是基于人类的悟性的把握和感知的区分。正是在歌唱作为源初语言的基础上,才产生了最早的诗歌和音乐。因此,诗歌中的韵律就是因这种歌唱的音乐性而得以形成的。无论后来的语言何等完善和成熟,诗歌中的韵律都得到了保持。这正是它与音乐所保持的本源关系。赫尔德对语言起源的追溯过程中,发现文字语言与音乐同源,而且同样古老和神圣。同时,赫尔德通过对欧洲殖民拓展过程中对古老语言和部落语言的研究,认为由于源初语言是人类悟性和生命的各种官能处于统一整体状况下的产物,因此源初语言是非抽象的,是活的语言,是音乐、语言和诗歌的整体性样态。这个思想也显示了诗性语言的内在性质。可以说,赫尔德对语言起源和性质的揭示,采取了一种人类学的思路,通过语言(诗)与音乐(歌)同源性来揭示语言。因此,克罗齐认为,赫尔德的思想是将语言从机械的和粘附于思维之上的语言解脱出来的新步骤④。这开启了德国浪漫派语言观的先河。 从历史的思想脉络看,将音乐提升到词汇语言之上的,或把音乐确立为语言的起源基础来思考语言,主要是浪漫派美学家、评论家和哲学家;而坚持词汇语言的观念性而贬低音乐的,则主要是启蒙运动及其之后的理性主义者。这两派的争论中的各种纠结在黑格尔的美学思想中得到集中的体现。 黑格尔美学中体现这一争论的,主要是他关于音乐与诗的讨论。黑格尔对音乐的看法其实已经吸收了当时浪漫派对音乐的观点:第一,在伴奏音乐中,音乐应该是独立的,尽管伴奏音乐的观念思想可能从歌词和其所表现的故事中获得,但就音乐本身的表现而言,它应该获得自己的特性和独立,乐调不应该降低到从属的地位。第二,独立音乐或纯粹音乐,则应该摆脱文字的观念性和明确性,成为不受拘束的自由运动。要成为纯粹音乐,“它就得摆脱一种既定的歌词,由它本身决定它的内容和表现的过程和性质,作品的统一和发展……由于这里整体的意义不是能用文字来表现的,它就只能用纯粹的音乐的手段来表现”⑤。第三,黑格尔对音乐最重要的看法是,音乐的声音运动彻底否定了内心生活的空间性,返回到主体心灵的时间性,因此,音乐表现了主体自我纯粹的心灵状态。音乐是纯粹的心灵艺术,它不再现外部世界,也不描绘外部世界。“‘我’是在时间里存在的,时间就是主体本身的一种存在状态,既然是时间而不是单纯的空间形成了基本因素,使声音凭它的音乐的价值而获得存在,而声音的时间就是主体的时间,所以声音就凭这个基础渗透到自我里去,按照自我的最单纯的存在把自我掌握住,通过时间上的运动和它的节奏,使自我进入运动状态,而声音的其他组合,作为情感的表现,又替主体带来一种更明确的充实,这也使主体受到感动和牵引。”⑥这就形成了音乐本身万能的威力。音乐的这种性质,这种通向无限、通向主体生命的内在自我状态的性质,在浪漫派那里得到了充分的阐发,它认为音乐是通向生命本体的最高语言。但是,黑格尔一方面承认音乐的这种重要性质及其无限的引起普遍共鸣的力量,同时又认为这恰恰是音乐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