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巧若拙”是道教从道家继承下来的艺术美学观点,“忘笔知书”是道教在此基础上创造的艺术技巧论,“不能者听”是道教提出的艺术鉴赏技巧论。它们从三个不同角度和层面上阐述了道教艺术美学技巧观点,对古代艺术美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对今天的美学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资料和新的借鉴。 道教文献中,除了个别道教学者、文艺家的“文”外,很难找到独立的、标准意义上的文艺美学论述。然而,恰恰因为道教的传教需要,论“道”与论“艺”,“道-美”与“艺-美”,又常常是混融在一起、二而一的。因此,道经里间接论“艺”和“艺-美”的部分,又可以说俯拾即是、数不胜数。只要我们沿着修“道”与创“艺”相通的方向,摸索到道教宗教艺术美学的基本思路,那么,我们直接从道教原典中发掘“艺术技巧”观点,就不会是主观臆断或隔靴搔痒了。本文要探讨的“大巧若拙”,本来是老了《道德经》提出的美学命题,是带有本体论性质和朴素辩证思想的道家美学基本观点。重要的是,从文艺美学角度看,“大巧若拙”开了中国哲学家论“艺”的先河,也为后世道教文艺创作论、艺术审美论奠定了基础。艺术“巧-拙”美论,涉及了古代艺术美学好多范畴,涉及艺术技巧论和艺术审美标准的主要问题。 一、“大巧若拙”:无“艺”之艺 对于艺术美学来说,《道德经》提出的“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第四十五章)可以说是艺术技巧和艺术美的最高范畴。按比较“现代”的理解,老子的本意,也许不过是表达一种人生经验、处世原则(正如某些当代学者所言)。但在古代道教学者、“理论家”解释起来,却的确与艺术的(宗教的)原则、艺术的技巧有关。如强思齐的《道德真经玄德纂疏》,集中介绍了包括唐玄宗注疏在内的几个著名道教学者,对“大巧若拙”的理解: “(唐玄宗)御注:巧者,伤于分外,故若拙也。○御疏:矜粉绘之工,骋钩绳之妙,小巧也;因材致用,任物成功,不失其宜,大巧也;无所裁割,不见其工,似若朴拙尔。庄子称‘造化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河上公曰:大巧,谓多才术也。如拙者,示不敢见其能。○(李)荣曰:匠成万物,大巧也;似不能为,若拙也。○成(玄英)疏曰:匠成万物,炉锤群生,有大功;巧而忘巧,用晦迹同凡,故若拙。庄子云‘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是知工倕小巧也。”[1] 这些注疏,有的从人的素养、才智、处世智慧角度解说,——如河上公注;有的从“道”的创造力及其特点的角度解说,有些拟人化(神化),又有些哲理化,——如李荣、成玄英注。这些注疏都牵涉人的创造活动,自不待言也就包含了对艺术创作活动的阐述,对创造活动的从“技术”-“技巧”-“艺术美”的递进过程的探索。其中最耐人寻味的,是唐玄宗的注疏。这位好道的、多才多艺的“风流天子”,据说曾创作过道教音乐经典之作《霓裳晨衣曲》。大约正是因为对文学艺术的内行和热爱,他的解释别出心裁,完全是从文艺美学角度着眼的。他的意思是,艺术上仅仅靠绘画、雕刻、演奏的艺术“技巧”来创作,那还只是“小巧”;而顺应创造对象的条件和特点,将艺术创造的理想和目标同艺术技巧,得当地结合起来,以至那些成功的作品简直看不出艺术加工的斧凿痕迹,达到浑然天成的地步,这才叫做“若拙”的“大巧”、至高的艺术美境界!从唐玄宗对“大辩若讷”的注疏,也可以旁证,他的确是从文艺技巧的角度阐述这类问题的。“御注:不饰小说,故言讷也。○御疏:合臂饰辞,结绳窜句,小辩也;行不言之教,辩雕万物,穷理尽性,大辩也。至言去言,无所抑扬,如蹇讷尔。”这里有几层意思,一是“言”(书面形式即为“文”)不光考虑修辞、推敲字眼,也不为传播小道消息、宣扬家长里短。二是要“辩”那些天地至理、万物长养之“道”、人生“理”“性”等重大的、根本的问题,不故弄玄虚,对文艺来说即要表现重大题材。三是“言”论在感情和倾向上不要扬此抑彼,不要被“言”(“文”)的技巧牵着鼻子走,要忘掉对“语言”(即包含语言在内的表达技巧)外在形式的关注和追求,达到“去言”(即“忘言”)的水平,将(艺术的)内容和形式的和谐统一,这才是最高明的“大辩”、“至言”之美!这与李荣、成玄英们从“玄之又玄”的“重玄”论来阐述老子的这两句话,区别相当明显,因为唐玄宗主要是在文艺美学范畴里立论的。 后来有道经也从宗教理论上,结合“人”的内在与外在、有为与无为、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来讨论“巧-拙”问题。如“长生真人”刘处玄就说: “巧者,殢其万巧,有为明万利,而利多则害身也。绝其万巧,无为明万清,而清多则全身也。”“拙者,至性而通贤,外貌似其愚拙,则谓之返朴也。真慧而通文,伪形而憨拙,则谓之伏藏也。对其伪迷,隐则拙明也;对其真悟、显则拙达出。通于世,则物达也;通于道,则真达也。”[2] 在这位“长生子”看来,“巧-拙”问题,不是一般的“技巧”问题,而是关系到个人修道过程中,“身”、“貌”、“利”、“性”,是否能够达到“真”、“道”、“达”的理想神仙境界的至关重要的事情。他的修养“技巧”的层次,也是划分得很细致的,一是“巧-拙”的对立,要求修养到“拙”的水平。二是“利-清”对立,要求忘“利”而求“清”,以利于自己的出世独立。三是“伪-真”对立,要求能去“伪”存“真”,内心(对艺术表达来说就是“内容”)需要保持“真”实和“真”诚。四是“拙”又有“通贤-通文”的对立,要求发扬“至性”而得到的“返朴”之“拙”,而反对从“真慧”而“伪形”,故意做出的“憨拙”之态。五是“拙”的外观下面,也有“隐-显”对立,要求领“悟”真正的“拙”趣,而不是功利地忸怩做作在出家与当官之间。六是“世通-道通”的对立,要求脱离世俗的对现实社会的认识分析,而从本元意义(即“道”-“人”关系)上来把握世界,进入“真达”境界,也就成了真正快乐逍遥的神仙了。这还讲得比较“理论”化。 谭峭对“巧”所蕴涵的“害身”因素,就讲得更为通俗易懂。他有个相当形象生动的比喻:“海鱼有吐黑水上庇其身而游者,人因黑而渔之。夫智者多屈,辩者多辱,明者多蔽,勇者多死。”[3]这种自作聪明、弄巧成拙的“海鱼”(大约就是乌贼俗称墨斗鱼)的烟幕战术,反而引来被“渔”捕的结果,真是始料未及。因此,他承继老子的思想和语言,把“智”、“辩”、“明”、“勇”都一古脑儿同“巧”划上等号,加以排斥。这无疑是对立于儒家的哲学美学观点。在谭真人的时代,这样的思想,虽然有宗教外衣掩盖,也还多少带点“异端”色彩。 那么,这样的“巧-拙”论在古代思想史上有何价值呢?其一,在古代艺术美学思想发展上,沿袭并深化了道家“大巧若拙”的艺术美学的“无艺之艺”观点,开辟和拓宽了崇尚“朴素”、“淡雅”的美学思路,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当时和后世的文学家、艺术家的创作思想和艺术技巧,同时也被“专业”的文艺理论家和批评家之笔所确认和进一步理论化。如南宋学者、诗词评论家方回,就十分推崇李白,认为李白的诗不但有豪放、富丽的一面,还有“朴”实的一面,而且这“朴”实的一面更能代表李白诗歌求“天趣”、求“道-美”的精神实质。他以诗论之曰:“人言太白豪,其适富以丽。乐府信皆尔,一扫梁隋腐。余编细读之,要自有朴处。最于赠答篇,肺腑露情愫。何至昌、谷生,一一雕丽句。亦焉用玉溪,纂组失天趣。沈宋非不工,于建独高步。画肉不画骨,乃以帝闲故。”[4]一般文学史家都认为,对“道家-道教”的爱好,给予李白的,是自由的、飞扬的、天地“一指”般的浪漫理想和丰富想象。而方回更深刻地认识到,“道家-道教”文化精神,实际上已经深入到李白诗歌的骨髓里面,真正刻印着“道”的烙印的,是他质“朴”的“肺腑”和“情愫”。其二,这种“巧-拙”论,还推动和深化了道教修道论发展,丰富和扩展了道教的宗教人格修养思想。对于修道者个人来说,“巧”就是头脑聪明、学识渊博、处事机敏、言辞锐利。但这并非真正的“巧”。因为“聪明反被聪明误”,挠挠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弄得不好会因为计算得太“巧”而害了自己。如知常真人姬志真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