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美学的学科形态即美学之为美学如何可能的研究,包括两个方面的问题:首先,是考察其学科性质(只有研究什么,美学才是可能的),然而,这还仅仅是其学科形态即美学之为美学如何可能问题的初步解决;要对其学科形态即美学之为美学如何可能作出回应,还有必要对其学科范式(只有怎样研究,美学才是可能的)加以考察。本文的考察,就属于后一方面。 按照爱因斯坦的看法,所谓范式就是提出新的可能性,从新的角度去看待旧的问题。美学的学科范式也是如此。美学的嬗变不是套箱式的,而是象库恩说的,是一种格式塔式的转型。因此,美学的历史无疑也包含着新旧美学学科范式的新陈代谢的历史。超越旧的美学学科范式并且代之以新的美学学科范式,正是美学研究的最终目标之一。也因此,清醒的美学范式意识既有助于在整体上继承前人,也有助于在整体上走出前人,更有助于在整体上建构自己。这是美学研究的前提,也是美学研究走向成熟的标志。而当代美学所面临的困境,正是来自美学的学科范式,其中的关键是:往往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范式来研究美学问题。至于造成这一失误的原因,无疑是多方面的,然而其中最为内在的原因,应该说,是来自理性主义这一长期在人类美学宫殿中徘徊游荡的幽灵。在我们看来,美学之所以往往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范式来研究美学问题,正是因为它从未走出过令人窒息的理性主义的阴影。 毋须讳言,理性主义在历史上曾经起到重大的作用,然而,任何一次洞察都同时又是一次盲视,任何一次成功的“开端”也必然是有效性与有限性共存。理性主义也是如此,尽管它的“洞察”和“有限性”造成了它的贡献,但它的“盲点”和“有限性”也造成了它的困境。遗憾的是,过去我们往往把它当成真理而不是当成视角,因此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个问题。 理性与非理性是人的两大精神性质。就其主导方面而言,人无疑是理性的,而就其动力方面而言,人又无疑是非理性的。两者之间的关系,自古以来就为学者所争辩不休。〔1〕在西方思想史中, 不论是古代的灵肉关系的考察,还是近代的心身关系的论辩,不论是柏拉图的灵肉关系说,还是亚里斯多德的美德即理性与非理性的同一说,斯多葛派的道德幸福观,伊壁鲁的幸福道德论,笛卡尔的身心交感论、斯宾诺莎的身心平行观……我们从中看到的都正是这一点。而理性主义(包括古希腊的古典理性主义和近代的技术理性主义)则与人类的理性性质有着根本的不同。它是一种渊源于古希腊文化的理性传统,其间经过中世纪的宗教主义的补充,以及近代社会的人文精神的阐释,从而最终形成的以片面高扬人的理性性质为特征的思想传统。 理性主义的核心是为现象世界逻辑地预设本体世界。因此它要求从千变万化的现象、经验出发,去把握在它们背后的千古不变的规律性、本质性的东西。由此推演,理性主义为自己确立了一系列独特的规范。例如,对普遍有效的真理的追求,对不变的知识基础的执著,对固定的理性本体的迷恋,是它的根本特征;主体对客体,思维对存在加以把握的最终根据,是它所关注的交点;主观与客观的严格区别所导致的主客二分的认识框架和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是它的致思趋向;通过对人类认识的本质的反思找到知识确定性和思想客观性的最终根据,从而对人类认识的固定性的理性基础作出最终阐释,是它的思想前提;确定理性的本体(本体论),考察认识主体怎样把握这一本体(认识论),考察达到对于本体的把握的方法与手段(方法论),是它的哲学使命;而理性万能、理性至善、理性完美,则是它的根本内涵。 不难看出,在理性主义的背后,是一种人类的“类”意识的觉醒、本质力量的觉醒。为了摆脱长期以来的依附于自然的屈辱地位,强调自身与自然的差异与对立,人类不惜采取彻底隔断理性与非理性、心灵与肉体的密切联系的断然措施,这正是理性主义出现的权力基础。结果,人类首先为自然强加上自己的“本质”,断言“每一种殊异都有齐一性,每一种变化都有恒定性”,〔2 〕一方面把纷纭复杂的自然世界在空间上逻辑地预设为一种被解构了对立差异关系的抽象的必然的同一对应关系(作为一种殊异现象中所存在的齐一性,实际上只有通过抽象思维及其逻辑过程才能被揭示并把握);一方面把千变万化的自然世界在时间上逻辑地预设为一种预成论意义上的必然的因果对应关系(作为一种发展变化中所存在的恒定性,实际上只有通过抽象思维及其逻辑过程才能被揭示并把握)。其次人类又为自己所强加的“本质”作出了价值判断。所谓“人是理性的存在物”,理性即人的本质,理性即善,从而在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上为历史、进步、文明、现代化……等一系列范畴的问世奠定了基础。M·兰德曼剖析进化论时就曾指出, 它是“从单纯地考察形态上的相似进到研究遗传的发展,从‘此后’进到‘因此’”。〔3〕在这里,自然、 历史发展的前后顺序都被赋予一种内在的因果必然联系,从而有了一种评价意蕴。弗雷译在谈到人类的进化时也曾说:“人类的思想在构筑自己最初的粗糙的人生哲学时,在许多表面上的歧异下边,有一种根本的类似性。”〔4〕这样一来, 不同民族之间的特殊差异也都被赋予一种内在的普遍必然联系,从而也有了一种评价意蕴。最后,人类还从历史目的论的角度对理性加以确认,指出理性的力量即人的本质力量,理性的实现即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因此,“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社会是线性地从落后走向进步,人类是线性地从愚昧走向文明,人类的明天肯定优越于今天。结果,绝对肯定理性的全知全能、关注人的主体性,呼唤对于自然的征服,并且刻意强调在对象身上所体现的人“类”的力量,就必然成为理性主义的唯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