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是人学”不仅清楚地标示了美学研究的对象、范围,揭示了美学的性质和意义;而且也意味着人类的生活及其自身的发展,应当自觉地体现美的要求,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 一 提起“人学”,人们立即想到的往往是文学,因为在文艺美学领域内,大家所熟悉的命题是“文学是人学”。对此,我在10年前的一篇短文中,写了这样几句话: “文学是人学”的命题,在肯定文学要以人及其生活为表现中心这一点上,诚然包含着合理的因素;然而,这个命题实在并未确切地道出文学的特质之所在——文学不是“学”,而是艺术的一种,是语言艺术。要是以为文学也是一种学科,那就距真理太远了。 事实上,就广义而言,“人学”即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就狭义而论,“人学”不是别的什么学科,只能合理地理解为美学。[①]把美学称为“人学”,是因为在一切人文科学中,只有美学才对人作全方位、整体化、流动性的研究与把握。然而,10年过去了,“文学是人学”仍被当作普遍的真理,而“美学是人学”不仅很少有人论及,并且美学的研究与发展似乎越来越远离人们的生活实际,只为少数人所关心。 在世纪之交的时候,为了美学的建设,更为了人类自身的发展,应当用“美学是人学”来统一我们的认识。一方面,美学只有在同人及其生活的密切联系中才能走出玄学的误区,建构起自己科学的学科体系,真正揭示美学理论的千古之谜;另一方面,人类也只有树立起科学的美学观,健康的审美理想、审美情趣,才能保证自己前进的步伐更为坚实、更为矫健。 二 在我国,人们对于“美”的字源考证,提出了“羊大为美”、“羊人为美”(意思是“舞人为美”)等不同见解。其实,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从美同人类生活的联系来揭示美的意义的。 “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意。”[②]《说文解字》中的这一解释,把美同人们喜爱的食物联系在一起,今天看来当然不能说是对美的特质的正确揭示;但它说明了在古人的眼光里,美有明确的功利价值,不能脱离人生而言美。至于近人依据甲骨文推断出的“羊人为美”,把“羊”(羊角、羊皮、羊头以至整只羊)视为进行巫术图腾活动时先民头上的饰物,所以说“牧羊民族、牧羊人所扮演的图腾羊,跳的图腾舞,就是最美的事物了。可见美最初的含义是‘羊人为美’,它不但是个会意字,而且还是个象形字”[③]。这种解释强调了巫术礼仪、图腾崇拜在人类文化和审美发展史上的意义,值得我们重视。然而,先民们在巫术、图腾活动中,所以选择了羊而不是其它来作为美的标志,其根据仍在于这是一个“牧羊民族”,羊在当时人们的生活中有着重要的意义。因而,撇开“羊大为美”、“羊人为美”的具体分歧不谈,两种见解其实都肯定了美同社会人生的联系,标示了“美”这个概念的运用,意味着人对自身地位和价值的一种意识与追求。所以,连主张“羊人为美”的学者也说:“‘羊大则美’虽然不是最古老的美的定义,但离最初的健全的审美活动和价值判断还不远。”[④] 同样,尽管康德以降的西方美学,把美的超功利性视为一条永恒不变的真理,然而如果回溯到古希腊,那么先哲们依然是从人及其生活来阐释各种美学问题的。从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类比起来也是丑陋的”[⑤],到苏格拉底所主张的“凡人所用的东西,对它们所适用的事物来说,都是既美又好的”[⑥],从德谟克利特关于“身体的美,若不与聪明才智相结合,是某种动物性的东西”[⑦]的论述,到柏拉图指出的最美的境界是“心灵的优美与身体的优美谐和一致,融成一个整体”[⑧],……所有这些论述,无一不是从人及其生活出发来对美进行阐释的。特别是在柏拉图专门论述美的专著如《大希庇阿斯篇》、《斐布利斯篇》等中,所探讨的问题,都是极为实际,极其通俗的,不像后世美学那样缥缈,那样不食人间烟火。 当然,我们这样说并不是要否定康德在美学研究上的巨大贡献。康德美学的庞大体系,不仅蕴涵了丰富的内容,而且在论述与肯定人的主观因素、精神因素在审美活动中的意义和价值方面,提出了许多极为深刻的见解,就是经过200多年时间的流逝,现在看来也没有完全过时。然而,康德以及黑格尔的美学,严格说来是属于18世纪的。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发表于1790年;黑格尔的《美学演讲录》(即中译本《美学》虽出版于1835—1838年间,但它是在黑格尔去世后由黑格尔的学生整理而成的,其美学见解同康德基本属于同一时代、同一水平。康德、黑格尔的美学,代表了古典美学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而其致命伤,则同他们的哲学体系一样,在于同人们社会实践的游离、脱节,以至头足倒置。 在19世纪,对美学发展作出划时代的杰出贡献的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和马克思。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批评黑格尔美学思想的过程中,于1855年发表了他的学位论文《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提出了他的“美是生活”的著名论断。尽管这个论断存在着它明显的不足,车尔尼雪夫斯基自己的阐述也有许多值得商讨的地方,但在美学发展史上,“美是生活”这一论断的意义,绝不能低估。事实上,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这篇论著中对于美学的贡献,不在于像黑格尔那样建构体系,也不在于他的理论逻辑或个别结论是否科学,而在于他鲜明地提出的“美是生活”这个命题本身,它意味着美学问题的真正解决,必须同人们的社会实际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⑨]。在撰写这篇论文时,车尔尼雪夫斯基毫不含糊地声明,他批评的靶子就是黑格尔的美学,是黑格尔学派主张的“美就是观念在个别事物上的完全的显现”[⑩];而他依据的思想武器,则是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哲学观点,因此他甚至说:“作者决不自以为说出了什么属于他个人的新的意见。他只希望做一个应用在美学上的费尔巴哈思想的解说者。”[(11)]就此而言,车尔尼雪夫斯基确实相当出色地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他的“美是生活”的主张,在总的精神上超越了康德、黑格尔,使美学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纪,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