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的“回家”

——世纪未审美文化的一个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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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河北日报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1997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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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代以来,铺天盖地的流行歌曲中,连连“摇滚”出了许多以“回家”作为主标题或主题的“大声”演唱,这些看似不太值得理论批评认真对待的流行文化现象,却以其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强大攻势,组构成了一种较为普遍的精神趋向,或者说是表现和流露出了一种社会大众(包括知识者)的共同的文化心理。而且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对本世纪以来,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历史文化精神的全面消解。“看人间忙忙碌碌,何苦走这不归路”(《真心真意过一生》);“多重多重的心情,现在都放下”(《回家》;“平平安安活到老”,“实实在在过一生”……这种从心底表露的与现实的和解,向现实的妥协;这种对平静、安宁、稳定乃至庸常的世俗生活的认同和倾心向往,正表明了对近百年来,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所开创和坚持的精神寻求的放弃,表明了世纪末人们对精神归家和灵魂安妥的渴望。

      走出家庭,冲破古老的、传统的封建性家庭的禁锢和束缚,是世纪初的一种强大的与主导的精神趋向。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到后来的很长一个历史阶段,从学术理论到文学作品,对于“家”的批判意识和否定精神都是极其鲜明和强烈的。显示文学革命实绩的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就是“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向封建文化发出了致命的一击。后来,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以及肖红、张爱玲等作家笔下的家庭,也都是那么阴暗、冷酷、腐朽、污浊。许多当时的年轻人甚至在实际生活上终生离开家庭、抛弃家庭、背叛家庭,与家庭彻底决裂。高长虹也许可说是最为典型的一例。他从1925年离开家庭,投身于“狂飙运动”,后又投奔革命圣地延安,几十年从未回过一次家。这是他用实际行动表明的一种与家庭彻底决绝的态度。虽然他的家庭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很坏的家庭,虽然他对家中的爱子又是那么怀念和深爱(有小说《曙》为证)。但他是站在现代文化精神的高度,认为“给生命以死灭的……那便是家庭”,他是把离家作为与数千年封建文化宣战的一种姿态。

      世纪初文化人对于“家”的批判与否定,以及整个的抛家与离家的实际行动与思想主张,首先是作为对传统文化的一种从根本上的反叛与抗击。陈独秀等人早就从理论上指出中国农业大文化所造成的“以安息为本位”、“以家庭为本位”、“以感情为本位”的基本特质。“家”可以说是中国封建文化的最完整最集中的体现和缩影。此外,离家也正表明了反叛者们对新的世纪理性的一种不倦的寻求。“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彷徨》以此诗句作为题辞,表明人们对精神寻求的坚毅。而正是以这种彻底漂泊的姿态,首先取得一种最大的精神自由,从而去作心灵的探求与追索。鲁迅的散文诗《过客》等,正是这种永无休止地永恒寻求的象征。也正是这种漂泊与寻求,铸造成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基本内质与品格。

      然而,世纪末的这种“回家”潮,显然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开创的文化精神是从根本上相悖的。“回家”意味着向往安宁与平静,意味对漂泊的厌倦,对寻求的疲惫。我们之所以把这看作一种文化思潮,因为它不仅是流行歌曲中的主题和主调,在其它体裁的作品如电视剧和文学中的散文等领域也多有反映。电视连续剧《渴望》、《我爱我家》等把家庭描绘得一片温馨,“家”中所潜在着的深刻矛盾被转化和冲淡成为插科打诨式的“逗乐”或斗趣。尤其是那些小儿女情调的散文,更是有意给人营造成一种灵魂的栖所,在对小家庭的迷恋之中,消溶了精神跋涉和心灵追求的情志。纪实文学与通俗小说的繁盛更是主要激起读者对情节或“内幕”之类的期待欲而不是对意义的探寻欲。有人公开倡导“直面俗世”、“拥抱俗世”,从精神上“躲避崇高”、“渴望堕落”,更避谈什么“终极关怀”、“人文精神”等。物质生活的满足和现世享乐成了主要的人生目标。像鲁迅笔下的过客那样不避艰辛作一种纯精神的追求已属背时。人们更多地开始趋于实际。

      这种“回家”之潮的产生,首先是有些文化人自身对于无休止的精神寻求的厌倦和疲惫而至消沉;更主要的,还在于文革前后那些过于虚假的既定目标对人的欺骗,使人们对“理想”大大绝望;尤其是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对物质和金钱的现实需求成为人们最实际的问题。于是,精神文化价值贬值,社会理性倾斜,很少有人情愿去苦苦追索那些并不能直接填饱肚子或带来巨大经济效益的“精神”问题。

      那么,这种对意义、深度、终极之类问题的放弃与冲淡,直接导致的便是世纪末整体文化状况的低俗化、浅表化、实用化与媒介化。首先,低俗化是九十年代以来大众文化的突出的问题。所谓低俗化,当然并不仅仅是指那些公然展览“乳房”、“大腿”乃至“床上”的纯粹的“黄色”产品,这些当然是低俗中的最低劣者。但是,绝不要以为只要不是这类赤裸裸的“黄货”就可以算是有益无害的,或者起码是无益也无害的。我们的社会防范往往对于“黄色”的东西过于敏感,以致把许多本不属于“黄”的东西也加以打杀(高品位的艺术也不能回避性描写),但却对表面上也许并不“黄”的低俗的东西缺乏足够的认识和心理警惕。所谓低俗,从根本上说就是取消意义和深度,不仅取消思想方面、理性方面的意义,也取消感情的以及审美的深度和力度。它只是在一般人共有的最表面的情感欲望、本能欲求等心理层面上寻找投合点,然后按一既定模式或模型加以编织和包装。它所表现的意图也都是非常直白的、清晰的、一览无余的。所以,对于低俗化作品的接受,接受者在情感、情绪与心理上一点都无须费力。既无须去调动自己的审美情感,从而与对象情感达到深度共振,更无须调动自己的理性,对作品去加品味。这种低俗之作完全无境界、无阻隔、无张力、无余昧。它只能停留在人的思维表层、心理表层,表达的情感也只是平面的单一的。这类作品最典型的如《纤夫的爱》,其整首歌词中的语句,大都无实际意义,只有“让你亲个够”,才把歌中的一切都彻底说尽。当“艺术”丝毫不去承担对人的情感激发和理性启迪的时候,当“艺术”仅仅停留于人的最表层的感官娱乐和满足的时候,实际上已潜藏着对人的精神瓦解的长远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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