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审美文化,无论在内容、形式风格的变化上都是同传统美学完全对立的全新美学,人类美学的本质也一举改变了。它带给我们一段最富于挑战性的美学历史,对之进行阐释,也是极富挑战性的。 1 当代审美文化的沧桑巨变,给我们的冲击是极为复杂的。 在我看来,自从人类踏入文明的门坎,似乎就在不断为自身制造着敌人。人类的每一项重大成就,似乎都在与自身作对。历史无疑是在前进着的,但似乎总是按照其丑恶的方向前进,因此很难简单地评价为“进步”。这正是黑格尔所谓“历史的诡计”或“理性的诡计”。在我看来,当代审美文化是人类遇到的最坏的同时又是最好的事物,即是社会的腐蚀剂又是社会的推动力,既可以被认为灾难,又可以被认为进步。 既然如此,对于当代审美文化无疑不应该一味否定。不但不应笼统反对,而且应该理直气壮地加以提倡、推广和保护。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长期以“存天理,灭人欲”为天职的国家,更应该这样去做。当代审美文化有明显的进步意义,即便没有明显的进步意义,只要它是为大众所欢迎而且是无害的,就应该提倡、推广和保护。马克思、恩格斯讲得何等令人信服:“并不需要多大的聪明就可以看出,关于人性本善和人的智力平等,关于经验、习惯、教育的万能,关于外部环境对人的影响,关于工业的重大意义,关于享乐的合理性等等的唯物主义学说,同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有着必然的联系。”或许我们这样一种文化传统的国家需要很“大的聪明”才能够承认“享乐的合理性”,但毕竟应该予以承认。道理很简单,大众正是通过这些东西实现了一种心灵的无言而诡秘的默契:灵魂的焦灼和骚乱被温柔地抚慰,埋藏在心中的早已黯然萎缩了的梦又一次不同寻常地上演,蒙尘多年、喑哑无声的生命琴弦突然间被一只冥冥之手拨响,内心世界中无数琐细、纤弱、难以启齿的东西,瞬间汇成愉悦的生命漩涡……苍白的生命因此充盈了绿色的希望。试问,还有什么不好呢? 就美学而言,当代审美文化的沧桑巨变,隐含着对于美学和艺术的非“美学”和非“艺术”的性质的充分强调。其中的关键是:生活与审美的同一。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改变,从根本的意义上讲,是因为不再承认有一个原本的存在(对本原、原本的追求实际只是一种形而上学),不再承认审美是生活的摹仿。 当代审美文化深刻意识到了传统美学的边缘界限对于美学和艺术在当代的发展的限制和障碍,并集中全力予以痛击。因此,被他们称作美和艺术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的美和艺术的美和艺术,是一种用来达到另外的不同目的和具有不同意义的美和艺术,换言之,是向传统美学观念挑战的美学宣言。在这个意义上,应该说当代审美文化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它所提出的问题,在于它是传统美学的一剂最好的解毒剂。 因此,当代审美文化的出现固然是对于传统的反抗,但却无法离开传统美学本身的存在。当代审美文化正是通过反美学的特定方式来展示自己的美学性质。这是一个空前的、也是一个不得已的美学现象。在这个意义上,反美学也是传统美学一个组成部分,因此它只能采取二元对立的形式,而二元对立不正是传统美学的基本逻辑形式吗?换言之,反美学只是从二元对立中虚构出来的一个“他者”,也正是传统美学自身提出的一个要求。所以,反美学的存在是要靠美学的存在来证实的。反美学是一种美学策略。它的唯一作用就是让我们认清美学的古典性质,而我们对于反美学的感受,也可以一言以蔽之,这就是:终结。传统美学的终结、传统艺术的终结、传统“元叙述”的终结。 这样,尤为重要的就不是反美学本身,自然也不是传统美学本身,而是在反美学与传统美学两者之间的对抗中,美学本身的进步。反美学的意义也不在于就是美学,而在于能够因此成为美学中的一个环节。人们或许不会忘记,传统美学的开始不也是生气勃勃地反抗此前的“传统”,具备典型的反美学的精神吗?然而一旦全面胜利,不就丧失了反美学的精神,成为传统的组成部分了吗?再者,曾经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反抗力量的现代主义,现在不也成了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了吗?它过去曾那样激烈地反对过传统,但是后来成为传统的一个部分,转而与传统握手言欢。因此,我们没有必要用‘成功’、‘失败’之类的评价来判断反美学。恰恰相反,我们倒是要从这种传统美学与反美学的相互“支撑”中敏捷地把握住美学本身的历史性的进步。 2 也正是如此,我也并不赞成对当代审美文化简单肯定,一味叫好。试想,尽管当代审美文化确实是对过去的彻底否定,诸如对于虚假的承诺、精神的盲区、“元叙事”、“镜喻哲学”或“镜式本质”(去除差异追求同一)的彻底否定,确实是在揭露传统审美文化的欺骗性、虚假性、精神空白、意识裂隙,堪称对于“启蒙运动的玫瑰红正不可避免地消褪”(韦伯)的那个时代的评判。但另一方面,离开了对于当代传统反抗,当代审美文化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而我们在当代审美文化当中,也确实经常看到这样的一幕。它往往会以虚无主义的方式表现出来,其结果是“灵魂裸露”与“耗尽”。审美文化本来作为人生意义蕴涵之域,对生命本真意义满怀着一种至深至纯之情,关注着人类灵性境界的诞生的巨痛,而现在却不再走在精神救赎之途,殷殷的爱心偏偏比作一片虚无,从此失去了精神的聚合力。这岂不是以美学自杀的方式来争取美学的自赎吗?如果在丧失深度之后,人类再丧失平面,那么还剩下什么呢?审美文化毕竟是一种价值承诺,能确证自身固然令人苦恼,但无从确证自身却更为令人苦恼。何况,当代审美文化的能指与所指是完全等值同构的,其实质也只是虚无嘲笑虚无。更进一步,当代审美文化的不少作品都既不表现出对某种生存方式的解构,也没有对存在可能性的探索与构造。然而,一旦失去了形而上的意向性,当代审美文化所剩下的不只是“玩”本身了吗?所能提供的不只是一种形而下的自娱和快感了吗?人文精神从此荡然无存。它预示着:一个漫长的意义匮乏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