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审美评价是美学研究中的重要范畴。它是审美意向与审美指向交融贯通、协调共生后所产生的动态心理要素,属于审美体验中的协调范畴。而且它不像实践活动、认识活动那样侧重于对外在对象的认识,而是侧重对于外在世界的满足自身程度的价值评价。这价值评价,就其内容来说,源出于爱;就其实现来说,则是一种生命的“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1] 审美评价的内容为什么会源出于爱,而不是任何的现实关怀呢?原因在于:审美体验是人之为人的全部可能性的敞开,是人类自由的瞳孔,灵魂的音乐。它永远屹立在未来的地平线上。因此,审美体验一旦进入评价层面,就只能表现为一种深沉博大的爱。正如马克思所强调的:“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合乎人的本性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2],那么我们现在假定进入了自由本性的理想实现的层面,此时,“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合乎人的本性的关系”,审美评价会如何呢?无疑是只能“用爱来交换爱”了。在这里,爱是超然本然情欲的终极关怀,是超越现实法则和历史规定的生命存在的终极状态。它意味着不论何时都存在着一个自由本性的理想存在,意味着个体与这自由本性的理想存在的相遇。因此,它是在一个感受到世界的冷酷无情的心灵中创造出的温馨的力量、义无返顾的力量、自我牺牲的力量、无条件地惠予的力量、对每一相遇生命无不倾身倾心的力量。它永远不停地涌向每一颗灵魂、第一个被爱者,赋予被爱者以神圣生命,使被爱者进入一个崭新的生命。当然,应该承认,爱是柔弱的、幻想的,爱是一种乌托邦,不过,“天将救之,以慈卫之”[3]。爱又正因为是柔弱的、幻想的,是一种乌托邦,才能够成为现实世界中真正理想性的东西(这世界对我们是何等吝啬!)。爱是一根连接着人类与世界的脐带。没有爱的生命是残缺的生命,没有爱的灵魂是飘泊的游魂。在被功利主义、虚无主义包裹一切的世界大沙漠中,唯有爱才能给人一片水草。因此,学会爱、参与爱、带着爱上路,是审美体验的最后抉择,也是这个世界的最为理想化的抉择。 其次,审美评价的实现为什么成为生命的“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第一,就“方式”本身而言,审美活动基本独立于认识方式。长期以来,美学界把审美活动的方式称作“形象思维”,认为它与理性思维在内容上并无不同,是一种形象的理性思维,事实上是没有根据的。审美活动的“方式”不同于理性思维的“方式”。恩格斯曾经谈到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看到了资本主义对于现实的人的人格的扭曲,而不是为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统计学家所津津乐道的一大堆历史事件、经贸记录、统计数字,并且说这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所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在我看来,这里的“还要多”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也正是美学研究的重大课题。而审美活动之所以会在其中看到不同的东西,则是因为它自身“方式”的不同。这不同起码表现在三个方面:内涵不同,以花为例,就理性思维而言,是“这朵花是红的”,在这里主词“花”和宾词“红”都是一个一般概念,具体的花、具体的红都被抽象为分门别类的“花”和“红”了,就审美活动而言,是“这朵花是美的”,在这里主词“花”和宾词“美”都不是一个一般概念,花仍旧是具体的花,美也仍旧是具体的美;角度不同,理性思维强调的是客体的普遍有效性,审美活动强调的是主体的主观体验性;标准不同,理性思维注重认识标准,审美活动注重价值标准。第二,就“方式”的实现而言,审美评价的实现不同于任何的理性评价、伦理评价、历史评价的实现。后者的实现无法回答生命的意义,一旦以之作为生命意义的回答,就反而会异化为一种占有。结果,不论它们的目光是何等的心平气和,都无异于一种禁锢、一种封闭、一种标签、一种惰性力量。审美评价的实现当然不是如此。它是永恒的缄默、永恒的追求、永恒的身心参与、永恒的生命沉醉、永恒的灵魂定向,因此需要永远重新开始,永远重新进入生命。借此,在审美评价中才有可能消解理性评价、伦理评价或历史评价的对于人类生存本身的揶揄,趋近隐匿的生命幽秘,为生命世界确立福祉、救思、祈求与爱意,使疲惫的灵魂寻觅到一片栖居之地。当然,这并不是说审美体验就与理性、伦理和历史方面的因素毫无关系,审美评价当然也要借助理性、伦理和历史方面的因素,但却毕竟只是以它们为媒介,只是消解中的借用和借用中的消解,所谓“既写出又抹去”(海德格尔),所谓“随说随划”(颜丙),所谓“就我来说,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苏格拉底)。审美体验与理性、伦理、历史的关系也是这样。似有非有,似无非无,或者说既有既无,既无既有。说它有,是因为它毕竟不得不借助理性、伦理、历史的因素,说它无,又是因为从它的本质看,理性、伦理、历史的因素毕竟只是媒介。并且,归根结蒂,它与理性、伦理、历史的因素既殊出而又不同归。 既然审美评价的实现不同于理性评价、伦理评价或历史评价的实现,那么,它的实现表现为什么呢?我认为,表现为生命从“无明”到“明”的生成。审美活动不同于科学知识、道德修炼或历史进步,它是生命的自我拯救。在理性、伦理和历史活动中,目标集中在作为对象的问题之上,一旦解决了,也仅仅是解决了而已,并不影响自身的生命存在。但在审美体验中,目标却集中在作为自身生命意义的秘密之上,一旦洞彻,无异于生命的再造。试想,人的自身价值原来是人的根据,但由于虚无生命的迷妄,却使之备受阻碍,无从自由展开,所谓“无明”。现在,一旦清除迷妄,单调乏味的生命、空虚无聊的生命摇身一变,成为丰富多彩的生命、自由自在的生命。这不是从“无明”到“明”又是什么?不过,从“无明”到“明”又并非天地之隔,更不存在此岸与彼岸的区别,世界是一个世界,生命是一个生命,“无明”破除就是“无明”破除,从“无明”到“明”也就是从“无明”到“明”,并不是在此之外还能有所得或有所建树。正像佛家讲的:佛虽成佛,“究竟无得”。也正像孟子讲的“予,天民之先觉者也。”苏东坡有诗云:“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这就是从“无明”到“明”。神会禅师说:“如暗室中有七宝,人亦不知所,为暗故不见。智者之人,燃大明灯,持往照燎,悉得见之。”[4]这也就是从“无明”到“明”。因此,从“无明”到“明”,就是使生命真正落到实处,真正有所见。当然,这样讲是从日常的功利的角度言之。其实,从“无明”到“明”,还是有所得和有所建树的。这所得和所建树就是:人们缘此而“成就一个是”,缘此而“方成个人,方可柱天踏地,方不负此生”,缘此而“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这就是所谓“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 二 进而言之,“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又意味着一种对于生命的终极关怀,正如高尔基所说:“当你感受到生活印象在压抑着你的灵魂,就把灵魂提高起来,把它放得稍稍高出于你的经验之上。”[5]审美活动正是一种“把灵魂提高起来”的活动。 对于审美活动与人类理想本性的关系,中国当代美学尚未能予以充分的重视。其具体表现为:忽视了审美活动的理想性,而去片面地追求审美活动的现实性。 我把这样一种对于审美活动的现实性的执著,称之为现实关怀。它是对有限的生命的承领和接受。它从生命的福乐自足、完满无缺出发,是超验之维与经验之维的合一,也是理想之维与现实之维的合一。一方面,超验之维是经过经验之维的筛选的,并非真实的超验之维,另一方面,经验之维也是经过超验之维的筛选的,并非严格的经验之维,一方面,理想之维就是现实之维,天堂即人间,另一方面,现实之维就是理想之维,人间即天堂。因此,对于审美活动的意义和价值的衡量标准,也就只能屈从于置身蒙蔽状态和刚愎自用的崇信之中的经验的、确定的、一维的生命反诘,屈从于僭越美学理想的过于功利、实用的科学理想、道德理想之中。结果,美学的关怀就不能不沦为一种虚妄的关怀、一种非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