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学界对沈佺期、宋之问的研究,多探讨其在律诗定型上的贡献,而于其人格类型、审美境界,则鲜有论及。本文认为,沈、宋存在着功利、审美的两重人格,并呈现出共时态的双重性、历时态交替性的特点,造成其人品与诗品的离合同异现象。宫廷中,沈、宋两重人格并存,其应制诗有着两重性的特点;日常生活中,沈、宋复归于真实的人格,诗表现出感情之真;贬谪时期,渐近于人格的纯化,其抒情方式与抒情境界相对于“四杰”有了新的发展。文中论述了以下内容:一、官廷应制诗的两重性;二、审美人生的逆向追求;三、感情之真与诗境之美;四、人品与诗品的同异离合;五、人格心理的纯化与抒情境界的深化。 历来对沈、宋的评价中存在着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一者鄙薄其人品低劣庸俗,如宋祁《新唐书》卷202《宋之问但》载:“于时张易之等烝昵甚,之问与阎朝隐、沈佺期、刘允济倾心媚附。易之所赋诸篇,尽之问、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葛立方《韵语阳秋》卷7谈到“匿张仲之家,而告其私,规以赎罪”时,感叹说:“之问亦含齿戴发者,所为何至如是乎!”一者称誉其诗才,肯定其在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及作用。如宋祁《新唐书》卷202《宋之问传》云:“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秀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王世贞《艺苑卮言》也云:“五言至沈、宋始可称律。”明代诗论家钟惺的看法颇具代表性:“之问竟躁人,其为诗深静幽适,不特峻整而已。故诗文有绝不似其人者。”[1]即使象《唐诗三百首》这样精中选精的读本,也不能摒弃沈、宋的传世佳作。对这一现象当如何认识?从诗歌作者这一方面来看,我们认为沈、宋在其人格上存在着严重的两重性,即在其人格构成上存在着两个层面:功利庸俗的一面和审美向善的一面。二者既对立又统一,随着主客观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并且沈、宋的两重人格同样也影响其诗歌创作,呈现出不同的诗歌风貌和诗歌境界。本文旨在探讨诗品与人品关系的复杂性,而以沈、宋诗说明之。沈、宋的生平及其诗歌创作,可大致分为宫廷时期和贬逐时期。沈、宋作为著名的宫廷诗人,倾心媚附武后内宠张易之兄弟,多应制之诗,沈佺期生活的后期又曾活跃在中宗、玄宗宫廷。 沈、宋又都曾由于武后政权的终止,遭贬南荒,宋之问甚至两次遭贬,最后被赐死于贬地。他们身为逐臣,多述怀之作。沈、宋的两重人格因主客观条件的变化,也存在着差异。大体而言,宫廷时期以功利庸俗为主,审美向善在其人格构成上则占次要地位;贬逐时期审美向善居主导地位,功利庸俗在其人格层面上有所削减而处于次要地位。两个时期,在生活中都表现出共时态的两重人格;相比之下,往往又是庸俗人生与真实人生的转换,这又表现出历时态的交替人格。 一、宫廷应制诗的两重性 宫廷时期的沈、宋是武后时较为典型的御用文人,流连于宫廷,出入王公贵族、士宦显达之门,将奉和应制、歌功颂德、点缀升平、倾心媚附权贵视为一己之天职,并为之尽心尽力,以资荣身进阶,表现出较为浓烈的功利性。这一时期,他们的诗歌创作也多应制之作,或奉和、或扈从、或侍宴、或代人应制,诗于此已非言志述怀,而变为一种谀上和自炫的工具,一种作为取宠媚附,讨得荣名利禄的工具。诗的内容非常狭隘,品味也较为低俗。由于诗歌创作之目的仅为追求功利,其诗歌境界非常肤浅,有的甚至根本没有境界可言。这是沈、宋应制诗的大致情况。 此期的沈、宋虽然功利性较强,庸俗势利,利欲薰心,在假、丑、恶的泥潭中打滚,但毕竟没有消泯心理意识中的真、善、美的基因,他们的诗人气质,仍然有所流露。他们也有着对审美的追求,他们人格层面上审美向善的一面并没有因庸俗势利而泯灭,心灵深处还有着对真、善、美的企盼。支配他们生活趋向的主要是本能驱力的本我,功利追求的自我,但他们并没有完全失去对审美境界的超我的向往。即使在一些应制诗中,透过颂美君主的表层意象,我们仍可以观察到诗人对自然美、境界美的敏锐感受。 沈、宋应制诗题材、主旨与前代宫廷诗作并无甚差异,他们着力于诗歌技巧、形式、声律、词藻的探讨,同时还努力开拓诗境,追求弦外之音、韵外之致。如宋之问《春日芙蓉园侍宴应制》云:“谷转斜盘径,川回曲抱原。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江山如此娇娆而又春意盎然,令人神往。谷转盘径,川回抱原,更着“斜”、“曲”二字点染,尤觉写景如画。《夏日仙萼亭应制》:“高屹逼星河,乘舆此日过。野含时雨润,山杂夏云多。……悠然小天下,归路满笙歌。”此诗不特意境优美,而且抒写了诗人的豪情及其胸襟之阔大,虽旨在夸饰奉颂,但也较真切地反映了国势的强盛。沈佺期《仙萼池亭侍宴应制》云:“川长看鸟灭,谷转听猿稀。天磴扶阶迥,云泉透户飞。闲花开石竹,幽叶吐蔷薇。”写景清新流畅,表现出诗人对自然风景的敏锐细腻的感受力。沈、宋整日揣摩着如何奉迎,如何趋炎附势,心理处于扭曲状态,这种对自然美的追求,多少可以调解一下他们失衡的心态。如宋之问的“御气云霄近,乘高宇宙宽”[2]、“乘舆历万户,置酒望三川”[3]等句,虽是歌颂帝王,毕竟境界阔大,辞气飞动,流荡着颇为豪迈的思想感情,在这里帝王已经成为强大帝国的象征。又如宋之问的《明河篇》是奉献武后之作:“八月凉风天气晶,万里无云河汉明。昏见南楼清且浅,晓落西山纵复横。……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流丽高华且清气发越,那清浅的明河之境不也正是诗人所企羡的一种心境吗?此诗不特造境优美,情韵悠然,且复有见寄之意。宋之问又有“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4]一联,尤陡骞举。故翁方纲《石渊诗话》评曰:“沈、宋应制作诸作,精丽不待言,而尤在运以流宕之气,此元自六朝风度变来,所以非后来试帖诗所能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