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人类数千年的文明历程中,“美学”这面旗帜曾充满诱惑,吸引过历代才俊为之殚精竭虑,使玄奥枯燥的形而上学之地一度门庭若市。但世事嬗变、岁月荏苒,延续已久的显学眼下早已今非昔比。在出版的研究成果难得有人问津,开设的美学课程听众寥寥无几之后,美学家们于是只好纷纷从各自的阵地撤离,美学研究究竟还有没有可能以及必要再被继续下去,这显然已成为问题。 问题的产生无疑有其必然性,概括地来看,原因大致有三。首先是美学研究结果令人失望。早在一个多世纪前,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就曾以鲍姆嘉登正式提出“美学”为界,指出:“虽然一百五十年来多少博学的思想家写了堆积如山的谈论美学的书,美是什么这个问题至今仍悬而未决,成千上万的学者讨论的结果仍然是个谜。”[①]自这位文学大师写下这段话迄今,时间又过去了许多年,但情形又有了多少改变呢?英国著名学者哈罗德·奥斯本曾坦言:“今天的美学虽然已经有了大量愈来愈成熟的著作,但无论是讲演或者著作中,关于美的问题的论述,比起柏拉图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来,并不具有更多正确的意义,而意义的胡扯倒是不少。”[②]他的这一看法决非是空谷回声。曾任美国《美学与艺术批评杂志》主编二十年的托马斯·芒罗也颇有同感:“美学领域中许多现代大哲学家和批评家的思想至多还只停留在类似早期的希腊哲学家的思想水平上。”事实的确也象他所指出的那样:“一个具有科学气质的人在阅读美学书籍时,往往会因为其内容的模糊不清和缺乏系统性而感到失望。而那些只对艺术感兴趣的人,又希望能通过阅读美学著作解决某些令人迷惑的艺术价值问题,然而结果总是事与愿违。”[③] 诚然,不能将之归咎为是美学家们普遍缺乏敬业精神。就象二十世纪的“维也纳学派”之父石里克所指出的那样:“所有的大哲学家都相信,随着他们自己的体系的建立,一个新的思想时代已经到来,至少,他们已发现了最终真理。如果没有这种信念,哲学家几乎不能成就任何事情。”[④]对迄今仍常常被视为哲学的一个分支的美学研究,同样也是如此。曾任英国美学协会副主席的埃德加·卡里特曾经这么说过:“即便人们认为美学哲学家只可能做到清除对美的错误转换,只能获得否定性的结果,所有从事或支持这项研究的人也应当承认,我们在这项研究的结尾将会比在它的开端更好地认识到美是什么。”[⑤]但事实表明,这常常只是美学家们的一厢情愿。对于广大读者听众而言,更多的经验是:关于“美”的那些浩如瀚海的理论和高头讲章,并不能有效地指导他们创造艺术,更不能代替对审美现象的直接体会和欣赏。用著名学者佩特的话讲:美学的价值“多半已体现在用它的方法所谈论的那些富于启发的和深刻的事物之中。这些讨论基本上无助于我们欣赏已被艺术或诗所出色造就的东西。”这样,当美学家们最终不得不以退为进地宣称,“佩特的评论与其说是对美学研究的一个责备,不如说是关于美学研究本质的一个正确说明。”并且承认,美学“思考的过程便是富于价值的成果。一句话,美学是为美学自身而存在的。”[⑥]那么,对于“美学”作为一门学科的总体意义产生怀疑,也就为期不远了。 导致美学走向消亡的第二个原因,是美的现象在今天生活中似乎渐趋贫乏,以往被认为是美的事物,如今已被视之为是一种幻觉和神话。这方面的变化首先来自艺术家形象的自我解构。自古代以来,艺术家们就不仅被视为有神韵附身的特殊的天才,而且还被视为审美女皇的当然代表。但现代人终于发现,正如在文学家俱乐部凑份子的诗人和小说家,不仅不都是洁身自好的君子,常常倒是一些痞子无赖。“那些被尊为审美专家的人往往是对受人推崇的绘画或雕刻具备一些知识、对任何优美的东西具有一种爱好的人;但是,你若要问他们的灵魂是否美丽,他们自己的行为是否也优美如画,你得到的答案却是他们即自私又好色。”[⑦]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前苏联作家魏列萨耶夫在向人们介绍俄国文学大师果戈理的创作经验时写道:“我们翻阅果戈理的传记时,不禁惊奇地发现,我们最伟大的讽刺作家在自己私生活中的表现,同他抛掷到世界上永远为人嘲笑的乞乞科夫赫列斯塔科夫、罗士特来夫、玛尼洛夫一模一样。他处理事务时正象乞乞科夫那样不择手段,象赫列斯塔科夫那样自吹自擂到忘我的地步,漫天撒谎同罗士特来夫如出一辙。”[⑧]一位曾对前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崇拜得有点一塌糊涂”的当代中国小说家,在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这位创作了优美无比的小说《查米莉亚》的名人后,发现他只是一个傲慢、自我中心、粗鲁的平庸之辈。[⑨] 除此之外的一大变化是现代艺术对优美范畴和抒情风格的放逐。众所周知,是对现实中优美现象的发现和崇高事物的推崇,孕育了古典艺术家的创作灵感。“我的感觉很特殊,我的心灵经常莫名其妙狂乱地激动和颤栗起来,我珍惜我自身本能感觉到的一切美。”[⑩]雕刻家布德尔在回顾自己的艺术生涯时写的这番话,颇有代表性。所以,身处这种氛围的费尔巴哈断言:“艺术家以美感为前提,他并不想也并不能创造美感,他只能培养美感,只能给予美感一个一定的方向。”[(11)]但这种观念在二十世纪面临严峻挑战。在某种意义上,整个现代主义艺术运动是对视艺术为美好现象的载体的一场反动。比如:毕加索的前期代表作《亚威农的少女们》,原名是《亚威农妓院》,表现出艺术家“对阳萎和阉割感到的焦虑。”[(12)]而马塞尔·迪尚1919年展出的“作品”,只是一幅被涂抹上了山羊胡的男性化了的“蒙娜·丽莎。”在此之前,他的成名作《喷泉》,只是一个现成的瓷便壶。区别是显著的:在古典艺术中独步天下的是名副其实的“美”,而在现代艺术里覆盖一切的是“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