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中的“社会主义新人”塑造

——1950年代乡村扫盲文献中的政治认同建构

作 者:
满永 

作者简介:
满永,华南理工大学 思想政治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1 满永(1982-),男,安徽临泉人,华南理工大学思想政治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原文出处:
安徽史学

内容提要:

文章借助对1950年代乡村扫盲文献的细致梳理,呈现了政治文本中的“社会主义新人”塑造过程。通过对扫盲兴起原因中政治诉求的呈现、扫盲教材中政治认同塑造的揭示,以及扫盲实践对现实政治需求回应的分析,指出了乡村扫盲并非简单的文化教育,而是一次着力于社会主义政治认同建构,并由此将革命理念渗透进乡村日常生活的政治规训过程。在这样的规训之后,原本目不识丁的乡村人也就成了“社会主义新人”。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3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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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05X(2013)04-0089-09

      1956年秋收前后,部分农业社先后出现“退社”与“闹社”风潮①。对此,毛泽东认为“主要原因也是领导上的官僚主义和对于群众缺乏教育”②,而早在1949年6月,毛泽东就有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之呼吁③。很显然,毛泽东对农民教育的两次强调,均非一般意义上的文化教育,而是着眼于社会主义认同构建的政治教育,是希望由此塑造农民对新国家的政治认同。

      对任何一个政权来说,民众认同都是其巩固并维持的基本条件④,1950年代的中共政权同样如此。以往研究认为,土地改革等政治运动对革命认同塑造有重要意义⑤。吴毅就指出,正是经由土改这样的社会动员,一个国家支配与规划的村庄政治生活模式才得以形成⑥。而1956年“闹社”风的出现,意味着类似土改等运动形构的认同并不牢固。实际上,政治运动中展现的认同多有仪式化特征,未必是真正认同⑦。1950年代农民与新政权关系的不断变化表明,运动中的政治认同即便存在,也具有即时性和生活化特征⑧。毛泽东对“群众缺乏教育”的分析,实际上是对农民缺乏社会主义(合作化)认同的忧虑。至少在毛泽东的认识中,农民社会主义(合作化)认同的塑造,仅有硬性的权力运作是不够的,还要“伴之以说服教育”。1950年代初兴起的乡村扫盲,恰是这样一个过程⑨。

      表面来看,扫盲是一个文化教育事件,多数研究也就此而论。马云从教育变革视角的分析⑩,《新中国扫盲教育史纲》对其“识字教育”功能的强调,均未留意其与政治认同建构间的关系(11)。其他一些零散研究,虽间或注意到运动化特征,但也仅止于运动兴起与开展情形的描述,对其中的政治内涵同样关注不多(12)。储诚炜和张莉分别从“文化翻身”与“国民改造”角度讨论了扫盲的政治诉求(13)。不过无论“文化翻身”还是“国民改造”,都是扫盲之于农民影响的单向论述,推动者的政治诉求仍是晦暗不明。而毛泽东对农民教育的强调表明,政治认同塑造是扫盲的首要诉求,“文化翻身”和“国民改造”都从属于此。有鉴于此,本文对乡村扫盲的讨论,不拟呈现具体过程,而是以文本分析为基础,通过对扫盲兴起、扫盲教材、以及扫盲实践等各种文献政治意义的解读,透视这场教育运动背后的政治诉求。

      一、“文化革命”:乡村扫盲兴起中的政治诉求

      扫盲兴起的政治化特征,首先体现在推动者对其作为文化解放行动的强调。1950年9月20日,教育部部长马叙伦在第一次全国工农教育会上,谈及工农教育时指出,“中国英勇、勤劳的工人和农民,创造了中国的历史和文明,但在旧中国,他们却被剥夺了享有文化和教育的权利。”(14)有此认识,扫盲无疑会成为乡村社会在经济与政治解放后的又一文化解放行动。

      扫盲作为文化解放行动的突显,源于推动者的话语体系里,旧中国文盲的产生是小农的“贫困”与“受剥削”所致。不过,毛泽东1930年5月的寻乌调查发现,当地农村有一个自为的教育资助体系,形式包括“考棚、宾兴、孔庙、学租”等,资助者多是地主阶层。以学租为例,即是由“各姓地主捐集,为奖励本姓考功名的子弟的,姓姓都有”(15)。尽管这些资助多着眼于“考功名”,而非普及意义上的文化教育,但至少说明旧中国地主阶级对教育资源的垄断是不确切的。费孝通论及传统中国乡村文盲产生的原因时指出,中国“这种乡土社会,在面对面的亲密接触中,在反复地在同一生活定型中生活的人们,并不是愚到字都不认得,而是没有用字来帮助他们在社会中生活的需要”(16)。按照他的理解,文盲不是农民受教育权被剥夺的结果,而是读书识字对他们并非必须之事。明恩溥同样认为,“中国教育的目的,就是从古代人那里吸取智慧,将其灌输到现代人的心里。”而一些诸如“加、减、乘、除,以及小数的运用”,这些“每个中国人每天必需做的事情”,在学堂里则是学不到的(17)。由此来看,传统时代乡村文盲的涌现,虽与小农的“贫困”有关,但农民与教育的疏离,更是一般文化教育在其日常生活中实无用武之地使然。

      从传统时期的农民教育态度中,很难发现他们对文化的强烈渴求,如此,扫盲则很难成为一场具有政治意义的文化解放行动。只有将文盲的产生归结为“剥削”与“压迫”,而非农民基于生活经验的自主选择,扫盲的政治正当性方得凸显。对扫盲有助于农民实现“享有文化和接受教育的权利”的强调,不仅是为了突出它的内在动力,更是为了表明扫盲就是农民的“文化革命”,以此强化其政治色彩。而从1950年代扫盲推动者对其必要性的论述中,也可以体会出扫盲强烈的政治诉求。

      1949年教育部发布的冬学指示,在将政治教育放在首位的同时,用大量篇幅论述其重要性(18)。1950年教育部发出的《关于开展农民业余教育的指示》虽强调一般应以“识字学文化为主”,但同样指出了要根据不同地区情况、农民觉悟程度的差异,因时因地制宜地制定教育内容(19),并指出启发“觉悟”是农民业余教育的基本要求。而在教育部1952年发出的冬学教育通知中,甚至“识字”这种文化学习都是政治性的。“实验结果证明:突击速成,确实有效,推行这种方法,确能加速提高农民文化政治水平的过程,因而也将推进国家建设事业。”(20)类似倾向,在随后几年教育部的冬学通知或指示中均有体现(21)。1955年6月,国务院颁布的《关于加强农民业余文化教育的指示》,不仅强调了政治教育的重要性,而且指出即便“在文化课中,也应当有政治思想内容和生产知识内容”(22)。1956年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发布的《关于扫除文盲的决定》,更是直接将其提到了“文化革命”与“政治任务”的高度,进一步突显了扫盲的政治追求(23)。所以仅从推动者的层面看,1950年代乡村扫盲的政治诉求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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