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自治与统一国家的建构

——北洋时期“联省自治”运动再研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天宏,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杨天宏(1951—),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原文出处:
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北洋时期中央权力式微,地方势力崛起,这一过程与西方自治思潮及联邦制主张在中国的传播相伴始终。“联治”含有多元合一的因素,并非“统一”的对立物。虽然“联治”有对抗北洋军人操控的中央之含义,但“统一”却始终是多数国人的政治诉求。由于北洋军政体系在“分”与“合”的争斗中趋向瓦解,推动统一的力量就只能在北洋体制之外去寻找。而以“分”为特征的北洋时期的“联省自治”,也就悖论式地成了解构北洋军政体系、为形成中的国民党集权体制提供支撑的建设性因素。不过新的政治统一体却否定了自治及联邦,厉行党治,这又是多数客观上促成了这一体制的人始料未及的。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3 年 01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K258.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2)05-0020-10

      北洋时期,随着中央权力式微与西方政治思潮的传播,地方自治成为转型中的中国政治的重要诉求,并在实践中演变成“联省自治”的模式。一些省区自行制定宪法(或称省自治法),依照省宪组织省政府,自理省务,并由各省选派代表组织联省会议,制定联省宪法,试图突破现行单一制国家模式,将中国改造为美国式的联邦制国家。通常认为,“联省自治”与统一国家的建构是对立的,因为推进“联治”的人不免具有以“地方割据”来抵御北洋军人“武力统一”的用心。但北洋时期的政治实践表明,“联治”虽削弱了北洋政府的中央权势,阻碍了直、皖军阀的“武力统一”,却并不构成“统一”的对立力量。由于对分裂割据现状不满,加之“大一统”政治传统的影响,“统一”始终是多数国人的政治诉求。只是因为北洋军政体系在“分”与“合”的争斗中趋向瓦解,推动“统一”的力量就只能在北洋体制之外去寻找。而以“分”为诉求的北洋时期的“联省自治”,也就悖论式地成了解构北洋军政体系、为形成中的国民党集权体制提供政治支撑的建设性因素。①

      一、中央权力式微与“地方自治”滥觞

      清季以还,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一直是政治家深感棘手的问题。清末筹备立宪,各省成立咨议局自行议决地方事务,使乡土观念本来就很重的国人益发看重地方利益。当实施“预备立宪”时,宪政编查馆曾奏称中国地大民众,宜分省而治,且各省自治与国家统一并行不悖,有谓:“立宪政体之要义,在予人民以与闻政事之权,而使为行政官吏之监察。……谘议局为地方自治与中央集权之枢纽,必使下足裒集一省之舆论,上仍无妨国家统一之大权。”②随着“自治”思潮兴起,建设“新湖南”、“新广东”、“新江苏”、“新浙江”的主张接踵提出。辛亥年武昌起义,各省以宣布“独立”的方式响应,事后虽建立了临时中央政权,但宣告“独立”的举动已提示地方意识的潜滋暗长。胡适据此认为,中国在久“合”之后,已呈现“分”的趋势,“联邦论”已呼之欲出。③

      民国肇建之初,因袁世凯北洋势力强大,中央积极有为,加之“一般学者,盛倡中央集权”,④地方势力受中央权势及舆论的双重压抑,暂时没有表现自身意志的机会。“宋案”发生后,孙、黄指令李烈钧、柏文蔚、胡汉民起兵反袁。袁在对外借款成立后,立意动武,宣称“跋扈之都督(李、柏、胡三人)在所必除”。时蓝建枢以岑春煊代表之资格,进言调和,袁断然拒绝道:“今日并非调和南北问题,乃系地方不服从中央,中央宜如何统一问题。宋案自有法院,借款自有议会,我与岑君等皆不能说话。君系现役军人,尤不能说话。至李烈钧等为地方长官,于行政之系统上,中央不能不求统一之法。”⑤袁不以南北名义处理赣、宁方面发起的“二次革命”,而强调其用兵系讨伐不服从中央的“地方”,凸显了北京政府的强势地位及维持中央集权的政治诉求。

      不过清末及民初“中央集权”的程度已十分有限,镇压“二次革命”时袁表面的跋扈,也多少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张君劢曾指出,有人说前清及袁世凯当政时集权,其实斯时中国中央之权远不及德、美联邦政府之权。各省自练军队,自定币制,中央政府除官吏任命权外,无任何权力。他认为,中国之患不在单一,也不在集权,而在野心家肇乱和无所节制。⑥与张君劢多少有些像是在为“集权制”唱挽歌相似,在恽代英看来,民初政象纷乱,与辛亥政制鼎革中国以“民主”取代“君主”,却未具备起码条件有关,现代政治制度建构必须具备的人的主观条件尤其不成熟。因为“早熟”,民众(甚至其精英分子)都还不知道怎样过现代政治生活,而革命却把“皇帝的尊严”打倒了,只得挂个“民治的招牌”出来,结果造成“群雄争长”的局面。⑦

      如果说,袁世凯在世时尚能勉强维持中央对于地方的行政掌控,袁世凯身后的中国则已无严格意义上的中央政府可言。杨荫杭在观察北洋时期政局时曾作过一番历史比附,认为当时的中国已呈现春秋战国似的分裂格局:中央政府对于各省,有如东周之于诸侯;南北相攻,皖直交讧,滇蜀不靖,有如诸侯列国之侵伐争霸。只是春秋战国学术兴盛、人才辈出,北洋时期则晦盲否塞,春秋战国争霸之诸侯尚知招贤礼士,北洋时期则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由此区分出两个时期优劣高下。⑧陈冠雄抨击军阀把持国家中枢、干政乱政的行径,有“武人乱纪”、“傀儡中央”之语,⑨更可见局势的严峻。

      在这样的政治格局下,中国的权势重心发生转移,北京所具有的俯视天下的崇高地位迅速下降,国内政治家对它的重视程度亦远不如前。过去北京乃京师重地,是中国政治权力的重心所在,一切上升性的社会流动都指向北京。到北京去的人总不免怀着“朝圣”心态,历朝历代的“觐见”制度,就是利用臣民对于“圣上”和“京师”的敬畏而制定的。然而这种状况在几年间就变成了昔日辉煌,北洋时期的紫禁城已经暮色笼罩。唐绍仪1924年11月27日的一次谈话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北京所发生之事实,于全国无重大影响,北京乃一隅,而非全国,且不能统治全国。当今急务,在乎联合各省成就一种结合,庶日后渐能遵从合宜之当轴。”⑩章士钊甚至认为,北洋政治已成僵局,天下重心失却,“北京不期而有地方化之虞”。(11)

      中国政治趋向“分”的局势之出现,与自治思潮兴起有关。时人黄抱一在分析其因果关系时指出:袁世凯死后,地方割据局面逐渐形成。此时的中央既不能以法律手段谋根本建设,更不能以军政手段使统一成功,国门之内,水深火热,亟亟不可终日,国门以外,他族势力之压迫,国民自决之思潮,又予国人以强烈刺激。郁久必发,不得于彼,则泄于此,自治呼声遂勃然兴起。(12)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