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46年,契丹第二任君主太宗耶律德光親率大軍南下,五代第三個短命王朝後晉滅亡。翌年,德光入汴,契丹勢力之擴張達到巔峯。但德光旋即退出汴州,石晉故土隨之易手。太宗暴卒於北返途中,太宗侄世宗兀欲繼位,歷五年後死於內亂,太宗子穆宗入承大寶。學界一般認爲,世宗時契丹朝廷中草原保守主義勢力崛起,世宗之死即緣此。穆宗即位後,一改太宗、世宗之南進政策,不重漢地,太宗曇花一現地據有中原後,契丹未能繼續利用五代紛亂開疆拓土,最重要的原因就在於此。①然筆者猶有疑焉。世宗遇弒,實與南征無涉,而穆宗亦恐非草原本位主義者。限於篇幅,穆宗朝史事容另文詳述,本文將專論世宗朝史事。由於世宗享國未久,世宗朝的歷史向來爲學界所忽視。但世宗朝之政局,實關乎遼朝前期歷史之走向,世宗朝之邦交,又與五代變遷有莫大干係。故本文先論世宗其人及其得位始末,次及世宗朝遼漢周關係,最後分析世宗朝之謀逆與世宗之遇弒。不當之處,敬祈方家賜教。 一、世宗其人 據筆者考證,一度入主中原的遼太宗耶律德光,少時與兄長太子倍(耶律阿保機長子,世宗兀欲之父。因帝位爲太宗所奪,史稱讓國皇帝)一起,在其父阿保機的安排下,接受了漢式教育。因此,德光漢化頗深,工漢文,通書法。②那麽,其繼承人世宗耶律兀欲何許人也?他會如何面對太宗的遺產呢?史稱遼世宗“好行仁惠,善丹青,尤精飲藥”。③又《新五代史·四夷附錄二》云:“兀欲爲人儁偉,亦工畫,能飲酒,好禮士。”④這似乎表明世宗漢化較深。但《遼史·世宗紀》所述與此不同:“帝儀觀豐偉,內寬外嚴,善騎射,樂施予,人望歸之。”⑤這裏我們看不到世宗的漢化傾向。不過,雖然中原文獻未必可信,但確有堅實的證據表明世宗亦是漢化較深之人。 遼乾亨三年(981)《張正嵩墓誌》載:“府君考諱諫,南瀛州河間縣人也。學備張車,才盈曹斗。從師泗北,授士關西。校武則搏虎埋輪,不輸祖業;緒文則懷蛟夢鳳,無讓先賢。……時讓國皇帝在儲君,時攜筆從事。雖非拜傅,一若師焉。自後讓皇入漢,天授(世宗)潛龍,公(諫)爲王府郎中,重元臣也。天授帝龍飛,公授密直學士,轉給事,除朔州順義軍節度使、檢校太保。”⑥張諫看來是位飽學之士,兀欲之心腹,由此可推知世宗受其影響,當有一定的漢學修養。 又《遼史·后妃傳·世宗妃甄氏》曰:“世宗妃甄氏,後唐宫人,有姿色。帝從太宗南征得之,寵遇甚厚,生寧王只沒。及即位,立爲皇后。”⑦《契丹國志·世宗甄皇后傳》云:“後唐潞王時爲宫人。世宗從太宗南入大梁,得之宫中。時后年四十一歲,世宗幸之,生六子,長曰明記,後即位爲景宗;次曰平王、荆王、吴王、寧王、河間王。世宗既登位,册爲皇后。”⑧按《遼史》目錄及《后妃傳》卷首均作“世宗妃甄氏”,不曰“皇后”,且位次世宗懷節皇后蕭氏之後,疑《遼史》“立爲皇后”說蓋襲自《契丹國志》,實不見於遼末耶律儼《皇朝實錄》及金陳大任《遼史》。 按《國志》此傳悖謬之處頗多。其一,甄氏既爲後唐宫人,當在洛陽,如何得之大梁?且援立石晉之役,太宗止步太原,並未南下。其二,景宗實乃懷節皇后蕭氏之子,《遼史》昭然,絕無可疑。其三,據《遼史·景宗紀上》,保寧元年(969)四月,“封隆先爲平王,稍爲吴王,道隱爲蜀王”,⑨《皇族表》則作“晉王道隱”,⑩《國志》之平王、荆王、吴王當即此三人。(11)然按《遼史·宗室傳·義宗倍》,稍、隆先、道隱乃世宗弟,非其子,(12)又《皇子表》謂甄氏僅寧王只沒一子而已。(13) 不過,《國志》甄氏封后的說法卻能得到遼朝石刻的印證。康熙年間,北京宣武門西南出土仙露寺葬舍利佛牙石匣,所刻天祿三年(948)銘文列施主有大遼皇帝、皇后。(14)按《遼史·世宗紀》,懷節皇后蕭氏立於天祿四年,其本傳亦謂“天祿末,立爲皇后”。(15)則天祿三年之皇后當係甄氏。此外,細繹《遼史》,甄氏爲后尚可得一旁證。 按《皇子表》謂世宗有三子,以只沒爲第三,然曰:“舊史《皇族傳》書在第一。”世宗另一子吼阿不條云:“舊史《皇族傳》書在第三,且云未詳所出。按《景宗本紀》云,景宗皇帝,世宗第二子。又按舊史本傳云,景宗立,親祭於墓,追册爲皇太子。當是世宗嫡長子也(元人以蕭氏所出爲嫡)。”(16)檢《景宗紀上》,保寧三年八月辛卯,“祭皇兄吼墓,追册爲皇太子,謚莊聖”。(17)從《皇子表》的記載來看,《景宗紀上》所謂“皇兄”亦當出自元史臣之手,非舊史原文。元人僅據景宗追册耶律吼爲皇太子一事,斷言舊史排行有誤,於事理未諧。 筆者懷疑,舊史《皇族傳》實不誤,只沒爲長,景宗其次,吼又次之。既然舊史《皇族傳》以只沒爲第一,則舊史《景宗紀上》云景宗爲世宗第二子,當謂只沒爲長子。而只沒長於景宗,亦可得確證。按《聖宗紀一》統和元年(983)正月乙丑,“奉遺詔,召先帝庶兄質睦於菆塗殿前,復封寧王”。(18)質睦即只沒異譯。不過,元人推測吼亦爲蕭氏所出,當得其實。而從景宗追册一事,恰恰可爲吼乃景宗同母弟之旁證。 所謂皇太子,並非以世宗論,而是景宗以吼爲其本人之皇太子。契丹仿效中原建立皇太子制度之初,並不明瞭“皇太子”之確切含義,以爲凡皇儲,不拘行輩,皆稱皇太子。太宗立李胡爲皇太子即其例。(19)契丹舊有兄終弟及之傳統,遼太宗立李胡爲皇太子,一方面是政治妥協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是這一傳統的反映。(20) 景宗追册弟吼爲己之皇太子,也應當同樣與兄終弟及傳統有關。筆者的這一推測有一個佐證。按《景宗紀上》,保寧元年(969)三月,“太平王罨撒葛亡入沙沱(陀)。己丑,夷离畢粘木袞以陰附罨撒葛伏誅。癸巳,罨撒葛入朝”。(21)《皇子表》謂罨撒葛係穆宗同母弟,“景宗即位,撒葛懼,竄於大漠,召還,釋其罪”。(22)看來,穆宗死後,罨撒葛可能曾與景宗爭奪帝位。儘管如此,保寧四年罨撒葛薨後,仍被“追册爲皇太叔”。(23)景宗之所以這麽做,恐怕是因爲在穆宗未立太子的情況下,按照契丹傳統,罨撒葛應當是其繼承人。(24)